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不,不是一脚登的便鞋。是全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
  “你从哪儿弄到全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的?”
  “威尔给我买的。”
  “哪个威尔?那个带我们出去吃午饭的威尔?”
  “是的,威尔。那个‘单亲父母联盟’的家伙。他已经差不多成为我的朋友了。”
  “他已经差不多成为你的朋友了?”
  马尔库斯没想错。她还有一整车的问题等着要问,只是她提问的方式未免太过乏味:她只是在重复他说的最后一件事,后面加上个问号而且是嚷的。
  “我放学后去他家。”
  “你放学后去他家?”
  或者:
  “呃,你看,他根本就没有小孩。”
  “他根本就没有小孩?”
  如此等等。总之,等问题终于问完了,他也就有一大串麻烦了,不过可能还没有威尔麻烦大。
  马尔库斯又把他的旧鞋换上,然后他跟他妈妈就直奔威尔家。威尔刚刚开门请他们进去,菲奥娜就开始大发雷霆。起先,当她质问他关于“单亲父母联盟”以及他那个想象出来的儿子时,他看起来很尴尬很抱歉——对她的质问他一概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地板。不过随着质问的进一步深入,他也被激怒了。
  “好吧,”菲奥娜说。“现在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放学后的小茶会都是用来干吗的?”
  “请再说一遍!”
  “为什么一个成年人想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日复一日地约会?”
  威尔吃惊地望着她。“你是在暗示我认为你在暗示的事吗?”
  “我什么都没暗示。”
  “我想你不会当真这个意思吧?你在暗示我一直在……玩弄你儿子。”
  马尔库斯也望着菲奥娜。她当真是这个意思?玩弄?
  “我只是问你为什么在你家款待那些十二岁的孩子。”
  威尔勃然大怒。他脸涨得通红开始大声吼叫。“我他妈的有别的选择吗?令郎每天晚上都他妈的不请自来。还时不时地被一群群野人追赶。我完全可以让他在外头自生自灭,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放他进来了。下次我他妈的才不会再自找这个麻烦了呢。这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说完了没有,如果完了,可以请便了。”
  “我还没完了。你为什么要给他买一双昂贵的运动鞋?”
  “因为……因为你自己看看他。”他们都看了看他。连马尔库斯都看了看自己。
  “他有什么问题?”
  威尔看着她。“你还一点都不明白,是不是?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明白什么?”
  “马尔库斯在学校里都快被生吃了,你知道吗?每一星期的每一天他们都恨不得把他给零撕了,而你却在操心他的运动鞋是打哪儿来的以及我是不是在骚扰他。”
  马尔库斯骤然间感觉心灰意冷了。在威尔开始大叫之前,他都一直没能确切地认识到他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但这又是真的,他确实是在每一星期的每一天都给撕得粉碎。直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把一星期里的每一天这样联系到一起看:每天都糟糕透顶。但他自己欺骗自己,认为每一天都是独立的,跟前一天没什么关系,这样他才幸存下来。现在他明白了这有多蠢,而且一切都是多么可耻,他现在只想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周末才起。
  “马尔库斯过得挺好的,”他妈妈说。起先他都不能相信她说了这句话,而后等他真正听到这话在他耳朵里回响时,他又琢磨是不是她这话有别的意思。也许还有另一个马尔库斯?也许某些别的方面他是过得挺好的,某些他记不得的方面?可是当然没有另一个马尔库斯,而且他哪方面来说都过得不好;他妈妈纯粹就是瞎子、蠢人、不开窍。
  “你开玩笑吧?”威尔说。
  “我知道他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新学校的环境,不过……”
  威尔哈哈大笑。“是啊。给他几个星期的工夫他就好了,对吧?一旦他们不再偷他的鞋,不再跟踪他放学回家就一切都好了。”
  不是这么回事。他们都疯了。“我想不行,”马尔库斯说。“几个星期完不了事。”
  “没问题的,我知道,”威尔说,“我是开玩笑的。”
  马尔库斯可不觉得这种谈话中适合穿插什么玩笑,可至少这证明有人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人怎么会是他才认识不过两分钟的威尔,而不是他一辈子都认识的妈妈?
  “我觉得你有点太夸大其辞了,像情节剧似的,”菲奥娜说。“也许你从前没怎么接触过孩子。”
  马尔库斯不知道这“情节剧”是什么意思,但这话让威尔更恼火了。
  “我自己他妈的就做过孩子,”威尔说。他现在经常诅咒骂人。“我他妈的也上过学。我分得出孩子是来不及适应环境还是纯粹受罪,所以你他妈的别跟我说什么情节剧。你竟然跟我说这种话,就凭你……”
  “哎呀!”马尔库斯大叫一声。“喀砰恰!”
  他们都瞪着他,他也回瞪着他们俩。他无从解释自己怎么突然蹦出这个来;这是他最先能做出的反应,因为他看得出威尔马上就要说到医院那天的事了,而他不想让他提那事。这不公平。不能只因为他妈妈一时糊涂,威尔就有权利拿这事来攻击她。他觉得医院那些事远比什么糖果啦运动鞋之类的事情更严重,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
  “你什么毛病?”威尔问。
  马尔库斯耸耸肩膀。“没什么。不过……我不知道。就想喊一声。”
  威尔摇头。“天呐,”他说。“瞧这一家子。”
  马尔库斯没觉得那天下午的争吵有趣,可等他们吵完了他就看出其中的意义来了。他妈妈知道了威尔没有孩子,可能这是件好事,而且她知道了马尔库斯总是一放学就来找威尔,可能这也是件好事,因为最近他老得跟她撒谎,他都觉得挺难过的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了学校里发生的事,因为威尔把事情挑明了。之前马尔库斯没办法把事情挑明,因为他自己无法看清整个事态,可实际上是谁干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菲奥娜明白了。
  “你不能再去那儿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说。
  马尔库斯知道她就会这么说,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理会她的话,可他忍不住要争论一番。
  “为什么?”
  “要是你有什么话要说,说给我听好了。要是你想要新衣服,我给你买。”
  “可你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所以你得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威尔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无稽之谈。”
  “是真的。他知道小孩该穿什么。”
  “小孩有什么穿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意思是他觉得自己时髦,甭管鬼才知道他多大年纪,可他知道流行什么样的运动鞋,尽管别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他正是这个意思。威尔就是擅长这个,马尔库斯觉得能找到威尔是自己运气。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我们自己的方式挺好。”
  马尔库斯望着公共汽车窗外,寻思这话是否当真,而后决定这话不对,他们俩都过得不好,不管从哪方面看。
  “你要是有麻烦,跟你穿什么鞋一点儿不相干,我绝对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这我知道,但是——”
  “马尔库斯,相信我,好吗?我当你妈妈已经有十二年了。我当得还不算太坏。我确实有我的打算。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马尔库斯以前从没从这个角度忖度过他妈妈,即她竟然知道自己在干吗,他当然也没觉得她完全糊涂,但她对待他的方式一点都不像。他一直都把当妈妈这回事看作某种直截了当的事,比如说驾驶:大部分人都会干这个,你也有可能把这事搞得糟糕透顶,就像开着你的车撞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或者没告诉你的孩子要说“请”、“谢谢”以及“对不起”(他认为学校里有那么多孩子偷东西、满嘴脏话,他们的父母应该负很大的责任)。如果你这么看问题的话,那当父母也就难不到哪儿去。但他妈妈却似乎是在说事情可决非这么简单。她在告诉他她早有打算。
  如果她真的早有打算,那他也就得作出选择了。他可以信任她,当她说她知道自己在干吗时相信她;那就意味着他得继续容忍学校里的一切,因为一切最后都会走上正轨,而且她能洞见他弄不明白的事情;要不然他就得决定事实上是她脑子有问题,就像那些嗑药过量、过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家伙。不管哪种选择都很可怕。他不想再像先前那样忍受下去了,但另一种选择就意味着他得做自己的妈妈,一切自己拿主意,但当你只有十二岁时你怎么可能当自己的妈妈?他能告诉自己什么时候该说“对不起”、“请”跟“谢谢”,这很容易,但除此之外他就不知从哪儿开始了。他甚至都不知道除此之外的都是些什么事。在今天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
  每次当他琢磨这件事时,结果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他们家只有他们俩,但至少——至少——有一个不开窍。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开始更多地注意菲奥娜跟他说话的方式,确实也有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她说的每一件他可以以及应该看的、听的、读的、吃的东西他都格外好奇:这是她那所谓计划的一部分吗,还是就跟平常一样只是在胡编乱造?但他从没想到直接问问她,一直到那天她让他去为晚餐买几个鸡蛋:他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是个素食主义者只是因为她是。
  “你干吗不干脆告诉我该做什么?你干吗总是跟我讨论个没完?”
  “因为我想教你学会自己考虑问题。”
  “这就是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
  “那天当你说起你知道你都在干吗时提到的。”
  “关于什么的?”
  “关于如何做一位妈妈。”
  “我说过吗?”
  “是的。”
  “哦。是的。很好,我当然希望你能自己考虑问题。所有父母都这么希望。”
  “但结果都是我们辩论一番你最后得胜,我只得做你希望我做的。我们本来可以省好多事的。只管告诉我什么是不允许做的,就此打住。”
  “那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我一直在自己考虑问题的结果。”
  “这对你很好。”
  “我一直都在自己考虑问题,我决定了,我想放学后去威尔家。”
  “你已经输了那场辩论了。”
  “除了你以外我需要见到别的人。”
  “苏兹不行吗?”
  “她就像你一样。威尔不像你。”
  “是不像,他是个骗子。而且他无所事事,而且他——”
  “他给我买了那双运动鞋。”
  “没错。他是个无所事事的有钱的骗子。”
  “他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他很有见识。”
  “他很有见识!马尔库斯,他都不知道他已经生下来了。”
  “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真的感觉灰心绝望了。“我在自己考虑问题,而你却……反正一点都不管用。最后总归是你赢。”
  “那是因为你的论据不足。仅仅跟我说你自己在考虑问题是不够的。你还得让我真正看到才行。”
  “怎么才能让你看到?”
  “给我个充足的理由。”
  他可以给她个理由。但这个理由不太确切,而且他也说不大出口,他相当肯定这马上就会搞得她淌眼抹泪的。但这确实是个好理由,可以马上让她闭嘴,如果你不得不在这场辩论中胜出的话,就得用这个理由。
  “因为我需要个父亲。”
  这确实让她闭了嘴,而且她确实哭了。确实管用。
  
  十六
  
  11月19号。倒霉的11月19号。这绝对是个新纪录,威尔心情极差地想。去年是倒霉的11月26号。他已经有好多年没熬到过12月了。他看得出来,等到他五十或是六十岁时他在7月或8月份就能听到《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的本年度首次演唱。今年是安吉尔车站自动扶梯底下的一个街头艺人唱的,一位兴高采烈、模样动人的年轻女士,抱着把吉他,很显然是想为她的音乐奖学金赚点贴补。威尔聚集起他所有的仇恨对她怒目而视,以此显示他不但不会给她一个铜板,而且他真想把她的吉他摔个粉碎,然后再把她的脑袋戳到自动扶梯上。
  如果说当他在地铁车站听到那个街头艺人唱歌时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父亲,那个怎么都无法驱散的圣诞幽灵,他第二个想到的竟然是马尔库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自从运动鞋事件之后他就再没怎么想到他,而且自从上礼拜菲奥娜把他从他的公寓里拖走之后他就再没跟孩子有过任何接触。也许是因为马尔库斯是他惟一一个真正认识的孩子,但威尔又认为自己并没蠢到一口吞下圣诞节就是孩子们的节日的愚蠢成见;更有点道理的解释是他已经在马尔库斯的童年跟他自己的童年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这并不是说威尔也曾是个穿错运动鞋的呆子;恰恰相反,他一直都穿正确的鞋子正确的袜子正确的裤子跟正确的衬衫,而且他去的是正确的理发店留的是正确的发型。这就是所谓流行跟时尚的要点,威尔关心的也就止于此了;这就意味着你站在了最酷、最有力量的一方,这就是威尔喜欢待的地方,与你相对的就是那些边缘、弱势的一方,而且他成功地通过猛烈热心地欺负别人,避免了受别人欺负。
  菲奥娜家的情形竟然与弗里曼和家族颇有几分相像:在那儿你能感觉到同样绝望、失败、困惑和直截了当的精神失常。当然了,威尔是钱陪着长大的,而马尔库斯很穷,但你不需要一定有钱才能导致官能障碍。如果说查尔斯·弗里曼是用昂贵的麦牙威士忌把自己害死的,菲奥娜不也曾试图用属于国民医疗服务制度范围的镇静剂把自己结果掉吗?他们俩如果在聚会上碰到可有的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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