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他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尔库斯觉得他该试着跟她说说话:他妈妈总是鼓励他要跟学校里的同学主动交谈。
  “哈罗,艾丽,”他说。她看了他一眼,从鼻孔里笑了一声,狠狠地甩了甩头然后就把脸背过去了。马尔库斯并不介意。实际上,他都差点笑出声来。他希望自己有个摄像机就好了。他很想让他妈妈看看如果你在学校里想跟另一个孩子攀谈的话会有什么结果,特别是跟一个更大点的孩子,尤其是个女孩。他不会费心再试一次的。
  “怎么每一个该死的拖鼻涕的小混蛋都知道我的名字?”
  马尔库斯不能相信她是在跟他说话,等他又看了她一眼时,他更觉得自己的怀疑是对的,因为她仍然眼睛盯着别处。他决定不理她的话。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别他妈的这么没礼貌。”
  “对不起。我刚才还以为你不是在跟我说话呢。”
  “我没见还有别的该死的拖着鼻涕的小混蛋在场,你见到了?”
  “没,”马尔库斯老实承认。
  “那就是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他妈的就一点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有名气呀。”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
  “我怎么有名气?”
  “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是因为老有麻烦著名的。”
  “是的。”
  “操他妈的。”
  他们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马尔库斯一点都不想打破沉默了。如果说句“哈罗,艾丽”就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他可不敢再问她周末过得是不是愉快了。
  “我总是有麻烦,可我什么事都没做错。”她最后说。
  “是的。”
  “你怎么知道是的?”
  “因为你才这么说的。”马尔库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回答。如果艾丽·迈克格里说她没做错任何事,那她就当真没做错任何事。
  “你再这么厚脸皮,我就扇你一巴掌。”
  马尔库斯希望莫里森夫人动作快一点。即使他愿意相信艾丽真的从没做错任何事,他也看得出来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想了。
  “你知道这次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做错,”马尔库斯坚定地说。
  “好了,你知道他们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做错。”这就是他的阵地,他一定要坚守。
  “好吧,他们肯定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否则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不是吗?”
  “没有。”
  “是这件T恤衫。他们不想让我穿,而我却不想把它脱下来。所以肯定就会吵起来。”
  他看了看她的T恤。都要求大家穿有学校标志的T恤衫,但艾丽的T恤上是个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家伙。他有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有点像耶稣,不过样子更现代,而且头发是漂白过的。
  “那是谁?”他彬彬有礼地问。
  “你肯定知道。”
  “……哦,是的。”
  “那他是谁?”
  “……我忘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是不知道。”
  “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就跟不知道首相的名字一样。”
  “是的。”马尔库斯笑了一下,以向她表示虽然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起码还知道自己有多蠢。“那,他到底是谁?”
  “科克·奥班。”
  “哦,是的。”
  他从没听说过科克·奥班,不过他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他是干吗的?”
  “他是曼彻斯特联队的。”
  马尔库斯又朝T恤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尽管这也就意味着是在看艾丽的乳头。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并非对她的乳头,而只是对那张照片感兴趣。
  “真的吗?”他看起来更像个歌手而不是踢足球的。通常来说,足球运动员看起来并不忧郁,但这个人看起来很忧郁。他也没想到艾丽会喜欢足球之类的东西。
  “没错。上个星期六他踢进了五个球。”
  “哇哦,”马尔库斯说。
  莫里森夫人办公室的门开了,两个脸色苍白的7年级学生走了出来。“进来,马尔库斯,”莫里森夫人说。
  “再见,艾丽,”马尔库斯说。艾丽又照常把脑袋一晃,仍然因她的名声在外而满怀痛苦。马尔库斯并不想见莫里森夫人,但如果另外的选择就是跟艾丽一起坐在外面的走廊里,他倒宁肯随时拜访校长的办公室。
  他在莫里森夫人面前勃然大怒。真是糟透了,他事后想到,在你新转来学校的校长面前大发脾气,但他就是忍不住。她太荒唐了,最后他不得不大喊大叫。他们一开始时还算不错:不,他以前没跟偷鞋的人有什么过节儿,不,他不知道是谁偷的,是的,他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里面只有一句是假话)。但然后她就开始谈论她所谓的“幸存策略”,他就是在这时候给惹火的。
  “我是说,我知道你已经考虑到这些了,不过你就不能想办法躲他们远一点吗?”
  难道他们都以为他是傻子吗?难道他们都以为他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在那儿想,我必须找到那些叫我名字、找我麻烦、偷我鞋子的家伙,以便他们再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吗?
  “我努力过了。”这就是当时他能说的一切。他太灰心了,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你努力得还不够。”
  就是这句话惹的祸。她这么说并不是真正想帮忙,她这么说只因为她不喜欢他。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已经受够了,他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马尔库斯。我还没跟你谈完呢。”
  “但我跟你已经谈完了。”
  他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大吃一惊。此前他从没对任何一位老师不礼貌过,主要因为没这个必要。现在他看得出来他可是有点出师不利。如果你自己打算惹点麻烦的话,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慢慢来,先练习练习。他可是一开始就到了顶,这可能是个错误。
  “坐下。”
  但他没坐下。他转头原路返回,而且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一离开莫里森夫人的办公室,他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好多了,仿佛他被发射出来,正在从空中跌落。那可真是一种兴奋的感觉,真的,感觉比他以前沉迷过的任何东西都强得多了。换了一分钟前他真的都不知道何种感觉才是“沉迷”,但“沉迷”就是这么回事。他一直都在假装一切正常——很难,没错,但很正常——现在他豁出去了,他这才发现原来的一切一点都不正常。你的鞋子不会正常地被偷。你的英语老师不会正常地把你认作疯子。你也不会正常地脑袋被人扔糖块。而这就是学校里的勾当。
  而现在他逃学了。他正顺着哈洛威路往前走,这时候学校里别的人都在……实际上他们都在吃午饭,但他不会回去了。不久后,在别人上历史课时他仍然会在哈洛威路上溜达(喔,也许不是哈洛威路了,因为他已经快走到头了,午餐时间还要持续半小时),到那时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逃学者了。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逃学者都是这么起的头,是不是都有类似莫里森夫人的那么一瞬间让他们大发雷霆、然后离开学校。他觉得肯定是这么回事。他以前一直认为那些逃学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跟他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比如他们生来就是逃学的等等,但显然他错了。5月,他们搬到伦敦前,他还在原来的学校过他最后一个学期时,他怎么说都离着逃学有十万八千里。他每天都去上学,老实听话,按时完成作业,什么都有份。但六个月后他已经一点一点地完全变了样。
  那些流浪汉可能也是这么开始的,他意识到。有天晚上他们从家里走出来,想着,今晚我要在这家商店的门口睡,而一旦你这么干了一次,你内心就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你就变成了个流浪汉,而不单单只是一个没有地方睡一晚的人了。罪犯也是一样!还有瘾君子!还有……他决定不能再想下去了。如果他继续下去,走出莫里森夫人办公室的这一刻可能就会成为他整个一生的转折点,他还没把握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还不想就此变成个逃学者或是流浪汉或是杀人犯或是瘾君子。他只是受够了莫里森夫人。必须划清界线。
  
  十八
  
  威尔喜欢开车在伦敦兜风。他喜欢汇入车流,这使他可以自认是个行色匆匆的忙人,而且可以供给他少有的受挫跟恼火的机会(别人都千方百计把情绪发泄出来,而威尔则不得不千方百计把情绪聚集起来);他喜欢熟知周围道路的感觉;他喜欢被飞速的城市生活一口吞掉。你不需要一定有个工作或家庭才能开车在伦敦兜风;你只需要一辆汽车,而威尔有一辆汽车。有时候他只是一时兴起就把它开出来,有时候他开车出来只为了享受把音响开到最大的乐趣,要是在家就有可能被狂怒的敲门敲墙以及敲天花板的声音扫了兴。
  他看到马尔库斯沿着上街溜达时,磁带正在自动转到另一面。自从运动鞋事件发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见过他,实际上他也并不特别想见他,但此刻他突然对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怜爱之情。马尔库斯看起来是如此受困于自身,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如此茫然,对他,怜爱之情似乎是惟一可能的反应:不知怎么的,这个孩子似乎对什么都无所求,而同时又在吁求一切。
  不过威尔感到的怜爱尚不足以令他把车停下,甚至连鸣笛致意都谈不到:他已经发现,如果你只是把脚步放缓,不管是真正放缓还是比喻意义上的,都会更容易维持对马尔库斯的好意。但这又有点滑稽,眼看着他在大太阳底下毫无目的地溜达……显然他心里有事。但为什么会显得滑稽?因为威尔以前从没真正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过马尔库斯的样子。他只在一个冬日下午暗淡的日光下观察过他一次。因为马尔库斯只在放学后才到他那儿去。而现在才两点钟。马尔库斯应该在学校的。真是一团糟。
  威尔在跟他的良心摔交,把它摔到地上再整个身子坐上去,直到听不到它发出来的任何声音。他为什么要关心马尔库斯上不上学?好了,就算问错了。他很清楚他为什么该关心马尔库斯上不上学。试试另一种问法:他到底有多么关心马尔库斯上不上学?回答是:不太多。那好多了。他开车回家去了。
  准四点十五分,《倒计时》正进行到一半,门铃响了。要是威尔下午没看见马尔库斯逃学,他也就不会注意到他是如此准时了,不过现在看来就太明显了:马尔库斯肯定是觉得四点十五分之前到的话会引起威尔的怀疑,所以他才把时间精确到秒的。但这都不重要了,他根本就不打算去应门。
  马尔库斯又按了一次,威尔还是没理。门铃第三次响起时他把《倒计时》关了,开始放《在子宫内》,希望“涅”能比卡罗尔·沃德曼更有效地盖过门铃声。等他放到《薄荷茶》时,这已经是第八或是第九首歌了,他已经受够了科特·库班跟马尔库斯:很显然,马尔库斯透过大门都能清楚地听到音乐,这正好为他演奏的门铃声提供了伴奏。威尔放弃了。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来请你帮个忙。”你从马尔库斯的脸色跟声音中觉察不到他会因按了半个多小时的门铃而有丝毫的尴尬或是厌烦。
  他们玩了一回合腿部搏击:威尔挡在马尔库斯面前,而马尔库斯还是不顾一切地夺路闯了进去。
  “哦,不,《倒计时》竟然已经完了。那个肥仔给踢出局了吗?”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我想让你带我跟一个朋友去看足球。”
  “你妈妈可以带你去。”
  “她不喜欢足球。”
  “你也不喜欢。”
  “我现在喜欢了。我喜欢曼彻斯特联队。”
  “为什么?”
  “我喜欢奥班。”
  “奥班是谁?”
  “他上个星期六为曼联进了五个球。”
  “他们在利兹踢成了零比零。”
  “那也许是前个星期六。”
  “马尔库斯,根本没有一个叫奥班的足球运动员。”
  “也许是我弄错了,反正跟奥班听起来很像。他有一头漂白的头发,留着胡子,看起来像耶稣。能给我罐可乐吗?”
  “没有。曼联中没有任何人头发漂白留着胡子而且看起来像耶稣。”
  “跟我说几个他们的名字听听。”
  “休斯?坎通纳?吉格斯?夏普?罗伯逊?”
  “都不对。是奥班。”
  “奥坎?”
  马尔库斯眼睛一亮。“肯定是他!”
  “二十五年前曾为诺丁汉森林队踢球。看起来既不像耶稣也没有漂白的头发。从没进过五个球。今天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
  “下午呢?”
  马尔库斯看了看他,想搞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问。
  “还行。”
  “你们上了什么课?”
  “历史,然后是…………”威尔原打算不提逃课的事的,就像马尔库斯也不再提奈德的事一样,但现在他终于把他给钓在钩子上了,他忍不住要把他放到桶里,看他怎么在里面打转转。
  “今天星期三,对吧?”
  “呃……是的。”
  “星期三的下午你在上街来回逛荡是有什么麻烦吗?”
  他眼见着马尔库斯开始逐渐惊慌起来。
  “你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我看到你了。”
  “什么?在学校里?”
  “喔,我不可能在学校里看到你的,马尔库斯,不是吗?因为你根本就不在那儿。”
  “今下午?”
  “是的,今下午。”
  “哦,对了。我得赶着出去取点东西。”
  “你得赶着出去?他们都是这么跑出去的,是吧?”
  “你在哪儿看到我的?”
  “我在上街开车从你身边经过。我得说,你看起来可不大像是急着去取东西。你看起来像是在逃课。”
  “那都怪莫里森夫人。”
  “都怪她你才得赶着去取东西的还是都怪她你才不得不逃课?”
  “她又跟我说要我躲他们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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