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如果你有了孩子呢?那就不再只是你一个人的生命了,对不对?”
“你爸爸不是还在吗?他会照顾你的。”
“是的,不过……”艾丽的话总归有点不对头。她仿佛是在谈论如果他妈妈染上了流感,那他爸爸就不得不带着他去游泳一样。
“比如说,如果自杀的是你爸爸,就没人会说,你们知道吗,哦,他还有个儿子没人照顾呢。可一旦女人这么干了,大家就都紧张得不行了。这不公道。”
“那是因为我跟妈妈住的缘故。如果我是跟爸爸的,我就会认为那也不单单是他的生命了。”
“但你并没有跟你爸爸住,对吧?我们又有多少跟爸爸住的呢?在我们学校,有大约一百万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已经分开。可他们没有一个是跟着爸爸的。”
“斯蒂芬·伍德就是。”
“哦,对了,斯蒂芬·伍德。你赢了。”
虽然他们谈论的都是些很悲惨的事,马尔库斯却很享受这次谈话。他想让这次谈话持续下去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因为原本是艾丽起的头。他觉得这么一问一答下来他还能跟得不错,但他很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么聪明,可以像艾丽引导他那样引导艾丽去思考一些问题,这让他稍稍有点恐慌:他但愿他们俩同样聪明,但实际上他们不是,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同样聪明,因为艾丽一直都会比他大。也许等他三十二岁而她三十五岁时,问题就不大了,但他现在就觉得,除非他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马上说出某件真正聪明的事来,否则今晚剩余的时间就甭指望她还能留在他身边了,更别说往后的二十年。突然,他想起了在晚会上男孩子通常都会问女孩子的问题。他并不真想问,因为他知道那根本就毫无希望,但另一种可能性——就这么放艾丽走掉,去跟别的人说话去——实在太可怕了。
“你想跳舞吗,艾丽?”
艾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中充满着诧异。
“马尔库斯!”她又开始哈哈大笑,是真的哈哈大笑。“你太滑稽了。我当然不想跳舞!我想象不出更坏的事了!”
他知道要是他接着就能想出了另一个像样点的问题来就好了,而他则只得去找他妈妈了。但午夜十二点她又跑回来找他,而且拥抱了他,这让他知道了即使他真的有点蠢,他也还没蠢到不可原谅的地步。
“新年快乐,亲爱的,”她说,而他脸红了。
“谢谢。新年快乐。”
“我希望1994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比上一年要好。嘿,你想看点真正让人恶心的事吗?”
马尔库斯一点都不确定该怎么做,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艾丽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穿过后门来到了花园。他想问问他们要去哪儿,但她冲他“嘘”了一声让他别问。
“看,”她轻声说。马尔库斯向黑暗中望过去。他只能辨认出两个在疯狂接吻的人的影子;男的把女的压在花园的小棚子上,手在她身上到处乱摸。
“那是谁啊?”马尔库斯问艾丽。
“我妈妈。我妈妈跟一个叫蒂姆·波特的家伙。她喝醉了。他们每年都干这个,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费这个心。每年的新年她从床上爬起来就会说,‘我的上帝,我想我昨晚上又跟蒂姆·波特出去了。’惨啊。真惨啊!”她把最后几个字大喊出来,为的就是让人听到,马尔库斯看见艾丽的妈妈把那个男人推开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艾丽?是你吗?”
“你说过今年你不会这么做了。”
“我干什么与你无关。回到屋里去。”
“不。”
“听话。”
“不。你真让人恶心。四十三岁了还靠在花园的小棚子上乱搞。”
“整整一年里我只有一天像你在另外那三百六十四天里一样乱搞,而你还站在那儿要我难看。走开。”
“我们走,马尔库斯。让那个伤心的老淫妇爱干吗干吗去吧。”
马尔库斯跟着艾丽回到了屋里。他从没见他妈妈干过类似的事,而且他也无法想象她会这么干,但他看得出来这事可能发生在别人的妈妈身上。
“你为此感到心烦吗?”他们回屋后他问她。
“不。这事没有任何意义,对吧?她只是在找点乐子。她也确实没多少乐趣。”
尽管这事看起来一点都没烦到艾丽,但却烦到了马尔库斯。太奇怪了,他都没法用言语描述。在剑桥可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是这么认为的,但他搞不明白剑桥跟伦敦不同是不是只因为它不是伦敦,还是因为那是他父母曾住在一起的地方,因此,那儿的生活更简单——不会有人当着自己孩子的面跟陌生人亲热,也没有孩子冲着自己的妈妈破口大骂。这儿没有规矩,他已经大到足够明白,当你到了一个没有规矩的地方或是时代时,一切的事情都必定会变得更加复杂。
二十四
“我不懂,”马尔库斯说。他跟威尔到天使游乐城去打游戏,这天使游乐城灯光闪烁有如患了癫痫病,充满警笛,爆炸声,人来人往,正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所,对威尔知道他们将要进行的这场艰难谈话而言倒也恰如其分。在某种程度上,这跟求婚好有一比,只不过方式怪异。他选了这么个场所,容易软化马尔库斯,容易让他答应,而他所要做的,只是把事情说出口。
“没什么要懂的,”威尔开开心心地说。当然这不是实情。在马尔库斯看来,有好多事要弄明白呢,威尔很明白为什么他搞不懂。
“可你为什么要对她说你是我爸爸?”
“我没这么跟她说。只是她有点搞错了我的意思。”
“那你干吗不告诉她,就说,‘对不起,你搞错了我的意思’?也许她根本不在乎。她干吗要在乎你是不是我爸爸?”
“甭管怎么说,”威尔用一种“就此打住”的口气接着说,“关键是这位女士以为你是我儿子。”
“那就告诉她我不是。”
“不行。”
“为什么?”
“我们这是原地打转呢,马尔库斯。为什么你不能接受这种事实?”
“我可以告诉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
“谢谢你,马尔库斯,可这帮不上忙。”
“为什么?”
“听着,马尔库斯。我真的对这位女士很有意思,可我所有的惟一能让她对我有点兴趣的,就是让她相信你是我儿子。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对不起。我还很抱歉没有直接告诉你。”
马尔库斯终于从屏幕前转开了视线,威尔看到他眼睛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芒。
“真的?”
“是真的。”真的,真的。自从除夕夜以来他就没想别的,此时能够把蕾切尔摆到亮处,他如释重负,尽管只有马尔库斯能就着亮光看看她,尽管他觉得,他用以形容她的话还远远不够表达出她的好处。他想让蕾切尔作他的妻子,他的情人,他整个世界的中心;如果只是女朋友,他就只能时不时地见到她,而且除他之外她还会有某种独立的生活,他一点都不想这样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你想要她作你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只是五脏六腑都感觉到的。”他感觉的部位确实如他所言。他不是在心里,不是在脑袋里,甚至不是由腹股沟感觉到的;是他的五脏六腑,它们已经马上收得紧紧的,拒绝摄入任何比香烟的烟雾更有热量的东西。如果他继续只吸入香烟的话,他会失去不少体重的。
“你总共才碰到她一次?在除夕那天?”
“是的。”
“那就够了吗?你立马就想让她作你女朋友?能再给我五十便士吗?”
威尔心不在焉地给了他一个一镑的硬币。这确实是某种立刻就在他体内产生的感觉。
“那要怎么样?我认识她多久才应该有这种想法,照你的标准?”
“呃,我可没说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威尔对马尔库斯的话锋一转很觉好笑,他紧皱的眉头既是顺理成章又似乎大谬不然:任何一个谈论起约会的细节来显得如此专业的人都很明显是个十二岁的爱情专家。“但我第一次碰到艾丽时并没有马上就知道我想让她作我的女朋友。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发展到这一步的。”
“呃,那表示你成熟了,我猜。”艾丽的事对威尔来说还是新闻,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他们一开始就是朝这个主题奔下去的。“你想让艾丽作你的女朋友?”
“是的。当然了。”
“不仅仅是朋友?”
“呃。”他把一镑的硬币塞进投币孔,然后按了一下“单人玩”的按键。“我是想问问你这个的。这其间都有哪些主要的不同?”
“你太滑稽了,马尔库斯。”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我。我根本不介意。我只想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你想抚摩她吗?这是最先要弄明白的。”
马尔库斯继续猛轰了一阵屏幕上的怪物,显然把威尔的深奥问题给忘了。
“呃?”
“我不知道。我在考虑这个问题呢。继续吧。”
“这就是不同。”
“这就是不同?只有一个不同?”
“是的。马尔库斯。你听说过性的事吧?这可是至关重要的。”
“我知道,我又不傻。但我不能相信再就没有别的了。哦,糟糕。”马尔库斯已经又丢了一条命。“因为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想抚摩艾丽呢。不过我仍然知道我想让她作我的女朋友。”
“好吧,你希望有些什么不同呢?”
“我想更多地跟她在一起。我想每时每刻都跟她在一起,而不仅仅只是碰上时。我还想除去佐伊,虽然我也挺喜欢佐伊的,因为我想让艾丽成为我一个人的。我还想把什么事都第一个跟她说,先于任何人,甚至包括你跟妈妈。我还不想她再有别的男朋友。如果这一切我都拥有了,我就不介意要不要抚摩她了。”
威尔摇了摇头,这个动作马尔库斯根本没看到,因为他的眼睛还盯在屏幕上呢。“我跟你说,马尔库斯,将来你会知道的。你不会永远这么想的。”
不过当天深夜,当他一个人回到家,听着他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听的音乐,而音乐仿佛发现了他内在的核心,用力地扣击着它时,他想起了马尔库斯想弄清楚的要点。是的,他想抚摩蕾切尔(那些充满了酒店大床的幻想当然也包括了抚摩在内),不过现在,如果他有权选择,他能得到马尔库斯想要的那些就已经满足了。
游戏机房里的谈话至少使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识:他们都坦白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就他们的描述来看,并非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虽然这些东西指向的对象明显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尽管从马尔库斯的描述中威尔对艾丽还无法形成非常清楚的印象——他对她的印象止于一个涂着黑唇膏不停滚动的球,一种无法想象的爱尔兰妖精跟北美走鹃23的混合物——不过就他了解的这些已经足够看出艾丽跟蕾切尔肯定是南辕北辙了。不过,这点共识已经足以让马尔库斯明白,如果他拒绝给威尔装一下午的儿子那就是不够哥们,而且会对他自己的图谋产生不良影响。所以威尔给蕾切尔打了个电话,胸如撞鹿,为他们俩骗取了一次星期六的午餐邀请。马尔库斯十二点一过就到了,上身穿菲奥娜圣诞节送他的那件毛绒绒的套头衫,下身配一条可怕的嫩黄色灯心绒裤子,那裤子四岁的孩子穿可能会显得很可爱。威尔穿着他最得意的保罗·史密斯的衬衫,外套一件他私下里觉得会使他显得有点像《药房牛仔》里的麦特·狄伦的黑皮夹克。威尔乐于把他们俩的鲜明对比想象成是马尔库斯对父亲的花哨形象的有意反叛,故意穿得这么清新可爱,因此他竭力要让自己以此为荣,强压下带他去买身像样点的衣服的冲动。
就一句话,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把一切,他为他们两个精心创造出来的过去、现在跟未来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嗨。是威尔跟……马克,对吗?”
“马尔库斯,”马尔库斯说,意味深长地拿胳膊肘碰了碰威尔。
“进来,你们两位都请进。来见见阿里。”
威尔清楚地记得那第一个夜晚蕾切尔提供给他的每一点细枝末节。他知道她为之配了插图的每本书的名字,他只是不能完全肯定她的第一本是叫《通往树林的小路》还是《穿过树林的小路》——他该查一下的——知道她前夫的名字,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还有……他怎么都不可能把类似阿里的名字这样的大事给忘了的。那可是他首要的事实。那就像忘了英格兰哪年得的世界杯,或者天行者卢克的真正父亲是谁一样——根本不可能,就算你想做也做不到。可她却把马尔库斯的名字给忘了——马克,马尔库斯,对她来说都一样——很显然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绝对不曾坐卧不宁,害热病似的不停想象,回忆,东想西想。他想完蛋了。他不如立刻放弃掉算了。他最怕的正是这种情绪,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一口咬定恋爱是垃圾,结果,想不到,想不到啊,它还真是垃圾,而且……而且已经太晚了。
蕾切尔住在坎顿水闸上边的路上一幢又高又窄的房子里,家里堆满了书,旧家具以及黑乎乎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些很戏剧性很浪漫的东欧亲戚,威尔当下觉得很安慰,幸亏,照现在伦敦北部主要的地震学状况看来,他自己那套公寓跟她这套房子不可能见面。她的房子温暖热情,而他的却傲慢冷淡,他会为自己的房子感到羞愧的。
她朝楼上叫了一声:“阿里!”没人答应。“阿里!”还是没人答应。她看了看威尔耸了耸肩。“他戴着耳机呢。我们上去好吗?”
阿里的卧室门跟其他卧室的门没什么区别;没有骷髅和交叉的骨头标志,没有“禁止入内”的字样,没有Hip-hop音乐的信手涂鸦;可一旦进去,就能一眼看出这房间属于一个1994年初的男孩,这孩子正处于童年和青少年期两个同样尴尬的阶段之间。一切显而易见——有瑞恩·吉格斯24的海报,还有迈克尔·乔丹的海报,还有帕米拉·安德森的海报,还有超级马里奥贴图……未来的某位社会学家很可能可以将这房间的时代定位确切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威尔扫了马尔库斯一眼,他看起来很迷惑。把马尔库斯放在瑞恩·吉格斯和迈克尔·乔丹的海报前简直就像是带一个普通男孩到国家人像馆去看都铎王朝群像。阿里本人整个趴在电脑前面,戴着耳机,对访客毫不在意。他妈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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