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真是这样吗,艾丽?你真的认为生活是狗屎?”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是个男性至上、种族主义的世界而且充满了不公。”
  马尔库斯知道这是真的——他妈妈跟他爸爸已经告诉过他无数次了——但他不认为艾丽就是因为这个感到愤怒的。
  “这是科特·库班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可能吧。”
  “这么说来,你也不能确定他跟你的感觉就完全一样。”
  “但他的歌听起来是这样的。”
  “你也想开枪自杀吗?”
  “当然了。有时候,确实想。”
  马尔库斯看着她。“这不是真的,艾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我妈妈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而你不像她那样子。你只是认为你想自杀,但你实际上不是。你日子太好过了。”
  “我的日子都是狗屎。”
  “不。我的日子才都是狗屎。除了跟你在一起时。我妈妈的日子也都是狗屎。但你……我不认为你也是这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一些事情的。我知道那种感觉。我来告诉你,艾丽,你一点都不像我妈妈,或是科特·库班。在你实际上不想自杀时你不应该说你想这么干。那不对。”
  艾丽摇了摇头,发出几声“你根本不理解我”式的干笑,这种声音马尔库斯自打他们在莫里森夫人的办公室外面遇到后就再没听到过。她是对的,他当时是不理解她;但现在他已经相当理解她了。
  他们在沉默中又过了几站。马尔库斯朝窗外望着,想着该怎么向他爸爸解释艾丽。当火车驶进罗伊斯顿车站时他几乎都没注意到,然后,还没等他完全明白过来,艾丽就猛地站起来跳下了火车。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怀着一种可怕的不适感,他也跟在她后面跳了下去。
  “你要干吗?”
  “我不想去剑桥。我不认识你爸爸。”
  “你以前也不认识他,当时你想来的。”
  “那是以前。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跟着她;他不想让她跑出他的视线。他们走出车站,沿着一条侧路来到了大街上。他们走过了一家药店,一家蔬菜水果店跟一家Tesco超市,然后他们来到了一家唱片店,唱片店的橱窗里有一张巨大的纸板剪成的科特·库班像。
  “你看看,”艾丽说。“混蛋们。他们已经在借他赚钱了。”
  她脱下一只靴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着橱窗扔去。她一下子就把玻璃给打碎了,而马尔库斯发现自己在琢磨怎么罗伊斯顿的商店橱窗比伦敦的脆这么多,他都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艾丽!”
  她把靴子捡起来,拿着当榔头使,细心地在玻璃上敲出一个足够大的洞来,手伸进去时不会划伤,然后把科特·库班从唱片店的牢房中救了出来。
  “好了。他出来了。”她在唱片店外头马路的路缘上坐下来,然后把科特抱在怀里就仿佛他是个口技演员的傀儡,然后自己诡异地微微一笑;同时,马尔库斯却给吓坏了。他朝着马路就奔下去,想一口气跑回伦敦或是跑到剑桥,跑到哪儿算哪儿。但跑了几码远后,他的两条腿就哆嗦开了,于是他站住,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倒回来跟她坐在一起。
  “你干吗要这么干?”
  “我不知道。就是看起来不对,他一个人在这儿。”
  “哦,艾丽。”又一次,马尔库斯只觉得艾丽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是自己在找麻烦。他真是够了。那不是真的,这个世界上不用你再去发明,真正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艾丽把玻璃打碎时街上还静悄悄的,不过打碎玻璃的声音已经把罗伊斯顿给吵醒了,有几个人关上店门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就是你们俩。待在那儿别动,”一个留着长发晒得黑黑的家伙说。马尔库斯猜他肯定是个美发师,要不然就是在一个卖时髦衣服的小店里干。不久之前他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如果你跟威尔混了有段日子之后你眼睛自然也就变尖了。
  “我们哪儿都不去,是不是,马尔库斯?”艾丽甜甜地说。
  他们坐在警车上时,马尔库斯记起了他从学校溜出来的那天,还有那天下午他为自己预测的未来。从某方面来看,他当时想得一点没错。他的整个人生都改变了,正如他想象的那样,而且现在他几乎肯定自己会变成个流浪汉或是吸毒犯。他已经成了个罪犯了。都怪他妈妈!要是他妈妈不向莫里森太太抱怨鞋子的事,那他就永远不会因为莫里森太太建议他躲着那些欺负他的小孩而跟她冲突起来。那他就不会跑出去,那……那他那天早上就绝不会碰到艾丽。这么看来艾丽也有责任。不管怎么说,是艾丽拿靴子敲破了人家的玻璃窗。关键在于一旦你成为逃学分子,你就开始跟艾丽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就麻烦上身,被抓起来送到罗伊斯顿警察局去。现在他可是一筹莫展了。
  他们一到警局就被带到一个小屋子里,一个女警进来开始跟他们谈话。她问了他们的年龄住址,以及他们在罗伊斯顿干什么。
  “他什么事都没干,”艾丽突然说。但说的方式也并不特别友好;她的口气仿佛是说他该干出点什么的但却什么都没干。“我下了火车,他跟着我。是我把橱窗打破的。放他走吧。”
  “放他到哪儿去?”那位女警问她。问得真好,马尔库斯想,他很高兴她这么问。他并不特别想在罗伊斯顿被释放。“我们得打电话通知他父亲或是母亲。我们也得打电话通知你的父母。”
  艾丽怒视着她,那位女警也以怒视回敬。看起来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他们知道犯罪以及罪犯的身份等等的事;该罪犯已经被捕现正关押在警察局,所以他们只得坐下来默默地等着。
  最先出现的是他爸爸跟林塞。林塞不得不开车,因为克里夫锁骨摔断了,而她又痛恨开车,所以他们俩都有了点情绪:林塞很疲惫而且很紧张,他爸爸很暴躁又很疼。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大彻大悟的人,更不像个直到最近一直很想见到他的独生子的父亲。
  那位女警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克里夫瘫倒在靠墙放着的一张凳子上,林塞挨着他坐下来,关心地看着他。
  “这可真是我需要的。谢谢你,马尔库斯。”
  马尔库斯很不高兴地看了看他爸爸。
  “他什么事都没干,”艾丽不耐烦地说。“他是想帮我。”
  “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艾丽是在故意激怒他爸爸。马尔库斯并不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但他太累了,不想跟艾丽争了。“到底是谁?我是艾丽诺·托伊·格雷,十五岁七个月大。我住在……”
  “你跟马尔库斯混到一起干吗?”
  “我不是跟他混在一起。他是我的朋友。”这对马尔库斯可是个新闻。自从他们上了火车他就没觉得艾丽是他的朋友了。“他邀请我跟他一起去剑桥,因为他不想跟他那位爸爸进行所谓心贴心的谈话,他觉得他一点都不了解他而且在他最需要他时把他给抛弃了。说得很棒,对不对,老兄?你还有个一直想自杀的妈妈而他们也丝毫不关心。不过他们倒是从一个什么该死的窗台上摔了下来而且突然你奉召去进行一次关于人生意义的谈话。”
  马尔库斯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自己的手里。他突然觉得非常,非常地累,他不想跟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待在一起。没有艾丽的大嚷大叫生活就已经够难过的了。
  “谁的妈妈想自杀?”克里夫问。
  “艾丽的,”马尔库斯坚定地说。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他说,但听起来既不难过,甚至也没特别感兴趣。
  “没什么,”艾丽说。她领会了这个暗示,有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
  “我猜想你会为这些事而责备我,”他父亲说。“我猜想,你认为如果我还跟你妈妈在一起的话,你的生活就不会脱轨了。你也许是对的。”他叹了口气,而林塞握着他的手,深为同情地抚摩着。
  马尔库斯一下子坐得笔直。“你在说什么?”
  “我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不过是从火车上下来了,”马尔库斯说。他的疲倦一扫而光。已经被一种他不经常感觉到的愤怒所取代,这愤怒使他敢于跟任何年龄的任何人辩个明白。他真希望这种愤怒能够装起来成瓶购买,那样他就能把它放在学校的课桌里,每天随时吸一点进去。“我从火车上下来跟脱不脱轨有什么关系?艾丽才是脱了轨。她是个疯子。她刚刚就用靴子打碎了一个橱窗,就因为里面挂了张流行音乐明星的照片。但我什么都没干。而且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离家了呢。对我来说你离不离家一点区别都没有。即使你仍然跟妈妈在一起,我也照样会从火车上下来,因为我想这么干而且我要照顾我的朋友。”实际上,他说的也不全对,因为如果他妈妈跟他爸爸仍然在一起,他首先就不会在那列火车上了,除非他跟艾丽一起去剑桥是出于他无法想象的别的原因。“我猜想你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父亲,也帮不了一个小孩多大的忙,但无论你住在哪儿你都一直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父亲,所以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区别。”
  艾丽哈哈大笑。“呀咿,马尔库斯!好酷的演说!”
  “谢谢你。我很高兴做了这个演说。”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林塞说。
  “你给我闭嘴,”马尔库斯说。艾丽笑得更疯了。这都是气头上的话——特别是可怜的林塞没做错任何事——不过仍觉得很爽。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艾丽问。
  “我们得等你妈妈到来,”克里夫说。“她正跟菲奥娜一起往这儿赶。威尔开车送她们过来。”
  “哦,不,”马尔库斯说。
  “操他妈的,”艾丽说,而马尔库斯呻吟了一声。他们4个就这么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等着下一个场景的出现,他们开始觉得这简直像一出永远都不会演完的戏。
  
  三十
  
  生活,终归还是最像空气。威尔对此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了。看起来你怎么都没办法把它挡在门外或者把它隔得远远的,你此刻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接受它呼吸它。人们究竟是怎么做到把它吸到肺里而且一点都没呛着的?这对他来说一直是个不解之谜:它充满了各种东西。这种空气你几乎可以拿来嚼碎。
  他从菲奥娜家给蕾切尔打了个电话,菲奥娜当时正在浴室里,这次蕾切尔接了电话。
  “你本来就没打算来,是不是?”
  “呃——”
  “是不是?”
  “是的。我原以为……我原以为这对你会有某种好处。结果很可怕吗?”
  “我猜不至于。我猜是对我有些好处。”
  “所以说嘛。”
  “不过原则上来说——”
  “原则上来说,如果我说定要来我就该来。”
  “谢谢。”
  他跟蕾切尔说了马尔库斯跟艾丽的事,而且保证随时把后面的情况通报给她。他才放下电话,艾丽的妈妈卡特里娜就打来电话要找菲奥娜,然后菲奥娜又给克里夫打电话,再然后她又打电话给卡特里娜告诉她他们可以一起开车去罗伊斯顿,最后威尔回家去开他的车,他们再开到艾丽家去接卡特里娜。
  菲奥娜进去叫艾丽的妈妈时,威尔坐在车里听“涅”,突然想起了打死鸭子那天的事。当前有某种东西不由得使他想起那时的事;同样都有这种前景不可预测、这种全神贯注和一片混乱的感觉。主要的不同在于今天不那么……呃,不那么好玩了。并不是说菲奥娜的自杀未遂曾经是桩趣事和笑料;只是因为当时他既不认识更不会关心他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因此他才有可能带着一种虽有些惴惴然但却是中立的热情,冷眼旁观这种人们或因任性或因不幸或因二者皆备而造成的混乱。但现在这种中立性已经荡然无存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可怜的马尔库斯可能会跟某个疯狂的少年犯一起关在一个小镇的警察局里,而不是这同一个孩子的妈妈老想着要自杀的事;其实前者对马尔库斯来说可能不到周末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后者却是这个孩子差不多注定要一直背负着进墓地的。看起来,无论你的真实感受如何,都关系不大:你的实际行动还不是一样。
  
  威尔对于自己发现警察局里的气氛非常糟糕并不感到诧异——像大部分经常性嗑药的人一样,他对警察没什么好感——不过,他感到诧异的是,这种气氛并不是来自于警局的前台,他们在那儿得到的是一种稍显勉强的客气接待,而是来自于接待室,那里面等着他们的是一种冰霜般的沉默以及数不胜数的怒视。林塞跟克里夫正对着马尔库斯怒目而视,马尔库斯怒视的是墙壁。还有一位狂怒的少女(威尔不无自得地看到,这位少女并非不像他原来设想的爱尔兰妖精跟北美走鹃的混合,只是头发像是刚刚刑满释放的犯人),只要谁敢接触她的目光她就对谁怒目而视。
  “你可真算是赶时间,”她妈妈一进来,艾丽就说。
  “我打了个电话就一刻不停地赶来了呀,”卡特里娜说,“别没事找茬了。”
  “令爱,”克里夫说,自负的样子可不像是个穿着“生活的大学”T恤,上着石膏的人,“一直非常粗暴无礼盛气凌人。而令郎,”他继续下去,朝菲奥娜一点头,“很显然是交友不慎。”
  “令郎,”艾丽轻蔑地大叫,但菲奥娜仍然脸色阴沉没有开口。
  “他竟然要我闭嘴,”林塞说。
  “那又怎么样,”艾丽说。
  那位领他们进来的女警脸上明显露出看热闹的笑意。“我们可以走了吗?”威尔问她。
  “现在还不行。我们在等那家唱片店的店主过来。”
  “很好,”艾丽说。“我正想教育教育他呢。”
  “是‘她’,事实上,”那位女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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