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别只是干坐在那儿,”他突然说。
  威尔跟他妈妈都看了他一眼。
  “你们都听到了呀。别只是干坐着,互相说说话。”
  “我确信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这么做的,”他妈妈说。
  “还没等你们俩想到什么交谈的题目饭就吃完了,”马尔库斯嘟囔了一句。
  “你想让我们谈什么?”威尔问。
  “什么都行。政治、电影、谋杀案。我才不管呢。”
  “我不能肯定谈话就是这么开始的,”他妈妈说。
  “也许你们自己早该弄弄清楚了,你们年纪都不小了。”
  “马尔库斯!”
  威尔还是笑了。
  “他说得没错。我们已经……我不知道你多大了,菲奥娜,不过我们加起来至少已经有六十年的交谈经验了,或许我们应该能找到点可谈的东西。”
  “那好吧。”
  “好。”
  “随你。”
  他们都笑了,不过谁都没再开口。
  “威尔!”马尔库斯说。
  “什么事?马尔库斯,”威尔说。
  “你对约翰·梅杰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
  “那你呢,妈妈?”
  “你知道我对他有什么看法。”
  “跟威尔说说。”
  “没什么看法。”
  根本就是徒劳。
  “为什么?”
  “哦,马尔库斯,饶了我们吧。你真是越帮越忙。你反而让我们更难开口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始交谈的。”
  “什么时候?”
  “住嘴。”
  “你结过婚吗,威尔?”
  “马尔库斯,你再这么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没关系,菲奥娜。不,我没结过婚。你呢?”
  “没有,当然没有。我还不够年龄呢。”
  “哦。”
  “现在问问我妈。”
  “菲奥娜,你结过婚吗?”
  “没有。”
  马尔库斯开始一愣,当他是个真正的孩子、一个小不点时,他曾认为你必须得先结了婚然后才能成为父亲或是母亲,就像你想开车先得有驾照一样。他现在知道了,这可不一定。而且他也知道了,他爸妈就没结过婚,不过你打小一直坚信的观念却很难一下子就抖落掉。
  “你曾想过结婚吗,妈妈?”
  “也没真正想过,没觉得结婚特别重要。”
  “那为什么别的人都特别看重呢?”
  “哦,各种原因吧。安全感啦。来自家庭的压力啦。来自罗曼司的误导啦等等。”
  说到这儿,威尔笑了。“犬儒主义者,”他说。
  马尔库斯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这很好:他妈妈跟威尔不用经他发起已经有话可说了。
  “现在你还见马尔库斯的爸爸吗?”
  “有时吧,不很经常。马尔库斯经常见他。你呢?你还见你的前妻吗?”
  “……喔,是的。总难避免。她今天早上又把奈德给接走了。”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滑稽,马尔库斯想。差不多就像他已经忘了然后才想起来的一样。
  “没事吧?”
  “哦,没关系。我们有我们相处的时间。”
  “结果怎么会是由你来照顾奈德的?我是说,我确信你是个好爸爸,什么都很好,但这跟通常的结果不太一样,对吧?”
  “对。她当时正处于类似《克莱默夫妇》表现的那种阶段。你知道,那种‘我想弄明白我到底是谁’之类的大话。”
  “她后来弄明白她是谁了?”
  “也没真正弄明白。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当真弄明白过。”
  点的菜上齐了,但那两个大人几乎都没注意到:马尔库斯开心地埋头大嚼他的煎蛋卷跟炸薯条。他们将来是搬到威尔家住呢,还是另买个新的公寓?
  
  十二
  
  威尔知道菲奥娜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她也有点太嬉皮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觉得她身上最有吸引力的一点就是她曾试图自杀。现在看起来有趣极了——几乎具有一种病态的性感。但你又怎么能期望跟一个随时可能把自己弄死的女人正经约会?此前,他觉得跟一位母亲约会挺了不起的;他可还没了不起到要跟一位老想自杀的母亲约会呢。不过他也没想让这桩事件就此了结。他仍然有那种感觉,即菲奥娜跟马尔库斯可能会取代施粥所跟《卫报》信息版,或许会一劳永逸地取代后两者。毕竟,他根本不必太过费心——偶尔吃几次旗鱼,看几场他总归难以避免的蹩脚电影。这能有多费事?总比试图强行喂那些个流浪汉轻省得多。善举!帮助他人!这就是他眼前应当致力的事业。他曾以跟安吉睡觉的方式帮助过她(诚然,他本人也多多少少乐在其中),而现在,他正在探索是否有可能不跟某人睡觉而又帮上忙。相信定有此种可能吧?
  但是不出几天,他就完全改主意了。他对善举没有兴趣。他对马尔库斯跟菲奥娜没有兴趣。他能肯定,以后每次他想到他们时他就会尴尬得大冒冷汗。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事实上,他都怀疑他以后还敢不敢再到哈洛威去,只是为了避免撞到他们。他知道他是有点反应过激了,不过也没过多少。歌唱!你怎么能跟强迫你放声歌唱的人有任何关系!他也知道他们俩都有点怪异,但也不能……
  开始时还挺正常的,他们请他去吃晚饭,虽然他不喜欢他们不得不吃的那些东西——那些素食主义者吃的鹰嘴豆、米饭跟罐头西红柿什么的——他还是相当满意席间的谈话的。菲奥娜跟他讲了她作为一位音乐治疗师的工作,马尔库斯告诉菲奥娜威尔一分钟就能挣数百万英镑,就因为他爸爸曾写过一首歌。威尔帮着洗好杯盘,菲奥娜给他们沏了杯茶,然后她就在钢琴前坐下来开始弹奏。
  她弹得相当不赖。她钢琴弹得比她的嗓音要好,而且她的嗓音也不糟,完全可以胜任,虽说有点单薄,也绝对可以入调。不,并非音质令他难堪,是态度的真诚。他此前也曾跟捡得起吉他、弹得了钢琴的人混过(虽然时日不长),但他们总是以某种戏谑的态度为之:他们要么选些很蠢的歌曲演奏,要么故意以一种愚蠢的方式唱出来,再或者故意装模作样,不管怎么说,总归以此显示他们并没拿这个当真。
  菲奥娜却是当真的。她唱《敲响天堂的大门》时是当真的,然后唱《火与雨》时是当真的,再然后唱《Both Sides Now》时仍然是当真的。她跟歌曲完全溶为了一体,她全身心地倾注在歌曲之中。她在唱歌时甚至把眼睛都闭上了。
  “你想过来一边看着歌词吗?”唱完《Both Sides Now》之后,她问他。他一直坐在餐桌旁紧紧地盯着马尔库斯看,直到马尔库斯也唱起来为止,此后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墙上。
  “……接下来是什么?”
  “想听什么?”
  他想让她弹首她不会为之闭上眼睛的歌,比如说《把桶滚出来》或是《起身吧,布朗修女》等等,不过整个情感氛围已经确立,不容动摇了。
  “什么都好。”
  她选了《轻歌销魂》。他再别无选择,只好紧挨着她站好,磕磕巴巴地吐出一两个不完整的音节。“微笑……当……男孩……零零……”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这首歌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这个夜晚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他马上就能回到家中躺到床上掖好被角,他明知钢琴旁的歌声外加那个丧气鬼嬉皮跟她的怪异儿子不会要了他的命。所有这些他都知道,但他却感觉不到希望。他终究还是不能跟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他还一直傻呵呵地以为这儿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菲奥娜又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就在那次受罪的晚饭之后不久;她给他在答录机上留了言,他没回电话。苏兹也给他打过电话,尽管他很想见她,却疑心她是代菲奥娜打电话来的,因此他表现得含含糊糊,不置可否。他觉得这套单亲妈妈的勾当他也就到此为止,他已经准备要回到遇到安吉以前的生活中去。也许这样最好。
  他去逛唱片店,去买衣服,打点网球,去酒吧,看电视,跟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看乐队演出。时间毫不费力地打发掉了。他甚至恢复了下午看书的习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一本詹姆斯·艾尔罗伊的惊险小说读到一半,正是《倒计时》节目和新闻之间那段可怕的无聊空档时间,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他以为是上门推销抹布刷子之类的,因此乍一开门他竟谁也没看见,因为他这位访客远比一般的小商小贩矮得多了。
  “我来看你了,”马尔库斯说。
  “哦。当然,进来吧。”尽管他话音热情,自己也觉得出来,不知为什么却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慌在弥漫开来。
  马尔库斯大步跨进起居室,坐在沙发上,盯住目所能及的一切使劲看。
  “你没有小孩,对不对?”
  毫无疑问,这正是他那无名恐慌的来由之一。
  “呃,”威尔说,仿佛故事庞杂漫长,他打算从头细说,却一时被种种枝节给绊住了。
  马尔库斯站起身来在公寓里走了一遭。
  “你的厕所在哪儿?我都快憋死了。”
  “就在厅那头。”
  马尔库斯走开了以后,威尔努力想编个故事来解释为什么奈德从头至尾都不见踪影,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可以告诉马尔库斯他当然有个孩子,而孩子和孩子用的零碎物品一应全无只是因为……因为,理由他迟些才能想出来;或者他也可以失声痛哭,把自己说成是个可怜的幻想狂。他决定把后一种方式否决掉。
  “你只有一个卧室,”马尔库斯回来时说。
  “你在侦察我的家?”
  “是的。你只有一个卧室,浴室里没有孩子玩的玩具,这儿也没有……你甚至没有他的任何一张照片。”
  “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什么事。除了你一直在对我、对我妈妈以及我妈妈的朋友撒谎。”
  “谁告诉你我住这儿的?”
  “我跟踪过你一次。”
  “从哪儿开始跟的?”
  “我看见你在闲逛就跟着你了。”
  这倒有可能。他经常出去闲逛逛,而且,他也从没告诉过苏兹或菲奥娜或“单亲父母联盟”的任何女人他住哪,所以除此以外没别的解释了。
  “为什么?”
  “不知道。找点事做。”
  “你干吗不现在就回家去,马尔库斯?”
  “好吧。不过我要告诉我妈妈。”
  “哦,哦。我吓得要死呢。”
  威尔感觉自己就像一跤从山上摔下来,径直朝令他惊恐万状的罪行摔去,这种感觉他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再没温习过,而他因此把他曾经惯用的对答脱口而出也就显得很自然了。他没有别的解释可以给马尔库斯,只有事实——他发明出一个孩子以方便他钓女人——而这个事实听起来远比它实际的目的更加不堪。
  “那就去告诉吧,去你的吧。”
  “我跟你做个交易。如果你能跟我妈妈约会的话,我就什么都不告诉她。”
  “你为什么想让你妈妈跟我这样的人交往?”
  “我觉得你还不太坏。我是说,你虽然撒谎,不过除此以外,你看起来还不错。而她又心情不好,我想她会喜欢交个男朋友的。”
  “马尔库斯,不能因为你想让我跟谁约会我就真的跟谁约会去。我也得喜欢那个人才行。”
  “她有什么不好?”
  “她没什么不好,不过……”
  “你想跟苏兹约会,对吧?”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
  “不出我所料。”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听着,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谈这个了。回家吧。”
  “好吧。不过我还会来的。”他终于走了。
  威尔当初构思出这一奇思异想,加入“单亲父母联盟”时,他想象中的是些甜蜜的孩子,可不是会跟踪闯进他家门的孩子。他设想的是进入他们的世界,但未曾料到他们也会深入他的世界。他是生活的访客,可不愿反过来被拜访。
  
  十三
  
  马尔库斯并不傻。当然,没错,他有时显得很傻,比如他不由自主唱起歌来时,但他并不是那种蠢人的傻,只是偶尔冒点傻气。他立刻就意识到他了解到的威尔的那些事,比如他根本就没孩子也没前妻,实在太妙了,马上全部放弃未免可惜;它们是另有价值的。如果他在第一次拜访威尔之后就径直回家把一切都告诉他妈妈跟苏兹,那整桩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就再也不能跟威尔搭话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他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他只知道他不想把情报就这么轻易出手,就像他不想把生日得到的钱立刻花掉一样:他想把钱留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闲看,衡量衡量它们到底值多少。他知道如果他不煞费苦心的话是不能令威尔跟他妈妈约会的,但他也许可以派他干点别的事,他还没想好的别的什么事,所以他开始频繁造访威尔的家,差不多每天放学都去,以便得到进一步的概念。
  他第一次回访时,威尔并不太高兴见他。他只是站在门口,手搭在门锁上。
  “干吗?”威尔说。
  “不干吗,顺道拜访吧。”这话把威尔逗笑了,虽然马尔库斯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干吗?”
  “我在干吗?”
  “是呀。”
  “看电视。”
  “看什么?”
  “‘倒计时’。”
  “是档什么节目?”马尔库斯知道这是档什么节目。每个放学后回家的孩子都知道这是档什么节目:电视史上最无聊的一档节目。
  “一档智力竞赛节目。猜单词跟数字。”
  “哦。我会喜欢吗?”他当然不会喜欢。没人喜欢,只有他爸爸的女朋友的妈妈喜欢。
  “我才不管呢。”
  “我可以跟你一起看,如果你愿意。”
  “你可真是太好了,马尔库斯,不过我通常都是一个人算的。”
  “我很擅长字谜的,还有数学。我会真正帮上你忙的,如果你当真想把它做好的话。”
  “这么看来你是知道‘倒计时’这档节目的。”
  “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真的很喜欢看。它完了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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