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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是的,但他此后的行为就好多了呀,不是吗?”
“我可以走了吗?”威尔说,但谁都没理他。
“为什么这么说?他后来做了什么?”苏兹问。
“他从来就没想让我每天都去他家。我还是去了。而且他还给我买了那双运动鞋,而且当我告诉他我在学校里过得多么糟糕时他至少在认真倾听。而你却只是告诉我让我适应这一切。而且他还知道科克·奥班是谁。”
“科特·库班,”威尔说。
“他跟你们这些从来不犯任何错误的人不一样,是不是?”马尔库斯说。“我是说……”他可得小心措辞了。他知道就好不好客的问题他不能说得太多,或者他压根什么都不该说的。“我是说,我最先又是怎么认识威尔的?”
“从根源上来说,是因为你拿一大块法棍面包打一只鸭子的头而且真的打死了它,”威尔说。
马尔库斯想不到威尔眼前竟然又把这事给抖露出来了。他原打算讲别人是如何如何都做错了的,而不是他是如何打死那只鸭子的。但这时候苏兹跟菲奥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且马尔库斯也看得出来威尔是知道他在干吗的。
“那是真的吗,马尔库斯?”他爸爸问。
“它本来就有毛病的,”马尔库斯说。“我觉得它总归马上就要死了。”
苏兹跟菲奥娜笑得更凶了。沙发上的观众看起来都惊骇万分。威尔又坐了下来。
二十二
威尔在新年前夜坠入了情网,而且这一情况的出现纯属意外。她叫蕾切尔,为儿童读物画插图,她看起来有点像《就会出现奇迹》封面上的劳拉·尼罗22——有点神经质,很迷人,有些波西米亚,很聪明,很浓密很长很不羁的黑色头发。
威尔从来不想坠入情网。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一切的惟一结果就是恐慌。他几乎确信蕾切尔定会使他痛苦不堪,主要是因为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能会引起她的注意。
这位蕾切尔女士在晚宴上挨着他落座时,在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来历的头五分钟内,她对他还饶有兴趣,就在这五分钟内,他一眼瞥见,如果自己有一丁点有趣之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话说回来,他想,他宁肯当初不看那一眼。说到底,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不会跟蕾切尔睡觉。他不会跟她下馆子,或者去她家看看她的客厅是个什么样,或者了解她父亲跟她母亲最好朋友的情事是如何影响了她对于孩子的观点。他憎恨那五分钟机会给他打开的那扇窗。最后他想,如果她只是转身看看他,勉强忍住不作呕,然后整个晚上都转身背对着他,他会比现在要开心得多。
他已经失去了蕾切尔,至少是现在。她转过头跟坐在另一边的人说起话来。他怎么才能再让她转回身来?他肯定还有某种天分他可以将其夸大或戏剧化的。烹饪?他能烧点菜,但谁又不能呢?也许他正在写一本他已经忘了的小说。他在学校时都擅长什么来着?拼写。“嘿,蕾切尔,在‘必须’这个单词里有几个‘c’?”她应该知道的。绝望。他生命中最有趣的东西,他意识到,就是马尔库斯。那是某种令他与众不同的东西。“抱歉插进来,蕾切尔,不过我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有这么一种怪异的关系。你会感兴趣吗?”没错,这个素材还得加工一下,不过它确确实实在那儿摆着呢。只需加工加工。他发誓只要碰到第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把马尔库斯亮出来。
蕾切尔已经注意到他没跟任何人交谈,于是转过身来以便也把他拉进关于太阳底下是否还有新鲜玩意的话题,特指当代流行音乐。蕾切尔说对她来说“涅”听起来跟赖德·齐柏林没什么区别。
“我认识的一个十二岁孩子会因为你这么说把你给杀了的,”威尔说。这当然不是真的。几个星期前,威尔还以为“涅”的主唱是曼彻斯特联队踢足球的呢,所以也许他还没激烈到就因为别人说这个乐队缺乏原创性就把人家干掉的程度。
“我也有个孩子,说说看,”蕾切尔说。“也许他们该认识认识。你的叫什么?”
他可不是我的,他想。“马尔库斯,”他说。
“我的叫阿里。阿里斯泰尔。”
“太好了。”
“马尔库斯也着迷滑板、饶舌乐以及《辛普森一家》这类的东西吗?”
威尔眼睛朝天转了转,满怀深情地轻声笑了,这么一来误会可是铁板钉钉了。这不是他的错,这次交谈。他在这整个一分半钟的时间内没说过一句假话。是呀,他在说到马尔库斯会把她给杀了时是比一般性的表达更有所指。而且没错,他眼球的转动以及带着感情的轻笑也确实暗示了某种程度的父爱之情。但他并没有真的说马尔库斯就是他的儿子。那百分之百都是她自己的理解。即使不是百分百也绝对超过百分之五十。总之,这绝对不同于“单亲父母联盟”的那一套,他当时可是整个晚上都空口白牙地假话连篇。
“马尔库斯的妈妈今天晚上也在这儿吗?”
“……”威尔上上下下地看了看餐桌,仿佛一时走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不是撒谎!绝对不是撒谎!马尔库斯的妈妈确实不在那儿!
“你不该跟她共度除夕夜吗?”蕾切尔眼观鼻鼻观心以示她知道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不。我们,呃,我们不住在一起。”他现在真是深得这种“实事求是”的谈话之法了,他觉得。不说别的,他已经修炼到决不直接说谎,只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而已,因为他不但现在没跟菲奥娜住在一起,他压根就从没跟她住在一起过,而且也从没打算将来要跟她住在一起。
“我很抱歉。”
“没什么。阿里的爸爸呢?”
“不在这张桌子旁。不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国家。每回搬家时他会给我新的电话号码。”
“这样啊。”
威尔此前一直在想办法至少往他们的交谈中增加点摩擦力。直到他亮出马尔库斯这张牌之前,他都是还没等上路就滑脱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爬一座山而非一座冰川了。他想象自己正站在悬崖的底下,四处打量着寻找落脚点。
“那他现在在哪个国家?”
“美国。加利福尼亚。我倒宁肯他在澳大利亚,管它呢。至少他在西海岸。”
“那你干吗还要跟这么个家伙生个孩子?”他喝醉了。今天是除夕夜。他脸皮也厚了。
她笑了。“问得好。但没有答案。你会改变对别人的看法的。马尔库斯的妈妈叫什么?”
“菲奥娜。”天地良心!
“你改变过对她的看法吗?”
“其实也没有。”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以期造成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表情,表明这个男人至今都还困惑不解,甚至就像得了炮弹休克症。他的话语和姿势都产生自绝望;然后,非常反讽,他们终于心意相通了。
蕾切尔朝威尔一笑,顺手捡起她压根没用过的餐刀细细审视着。“最后,‘我不知道’才是人们能给出的惟一诚实的答案,难道不是吗?因为我也不知道,而如果我假装并非如此的话,我会取笑我自己,还有你。”
午夜十二点他们相互找到对方,接吻了,只是个嘴唇跟面颊之间的吻,既有些尴尬含糊又意味深长令人充满希望。十二点半,蕾切尔就要离开时,他们已经达成协议让他们的孩子见见面比较一下他们各自的滑板棒球帽跟圣诞版的《辛普森一家》。
二十三
艾丽去了苏兹的除夕夜晚会。一开始,马尔库斯还以为那人只是有点像艾丽,而且穿了件跟艾丽一模一样的科特·库班的T恤,但之后,那个像艾丽的人就看到了他并大喊“马尔库斯!”然后走过来拥抱了他还吻了吻他的脑袋,他也就无须怀疑了。
“你在这儿干吗?”他问她。
“每年的新年夜我们都来这儿,”她说。“我妈妈跟苏兹要好得不得了。”
“我从没在这儿见过你。”
“你新年夜从没来过这儿,你这个笨蛋。”
这倒是真的。他来过苏兹家无数次了,但从没参加过她的晚会。这是他头一年获准参加。为什么即使在跟艾丽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谈话中,他都能发明些蠢话?
“哪一位是你妈妈?”
“别问,”艾丽说。“现在别问。”
“为什么?”
“因为她正在跳舞呢。”
马尔库斯朝极少几个正在跳舞的人那儿望去,那原来是放电视机的角落。总共就四个人,三女一男,而且其中只有一位看起来很尽兴:她就像正在挥舞着拳头击打空气,而且拼命晃着头发。马尔库斯猜那肯定就是艾丽的妈妈——并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像她(没有一个成年人看起来像艾丽,因为没有一个成年人用厨房的剪子自己剪头发以及涂黑色的唇膏,而你就只能看到艾丽这么多),而是因为艾丽明显地很尴尬,而那又是惟一一个能让任何人都觉得尴尬的舞者。另外那几个跳舞的自己也都很尴尬,这就是说他们肯定不会搞得别人尴尬;他们不过就是在动动脚,能让你知道他们在跳舞的惟一表现就是他们面对面却并不看着对方而且都不说话。
“我要是能那么跳舞就好了,”马尔库斯说。
艾丽做了个鬼脸。“谁都能那么跳。你只要没有脑子却有垃圾音乐就行。”
“我觉得她看起来棒极了。她很尽兴。”
“谁管她是不是尽兴?关键是她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这么说来你不喜欢你妈妈喽?”
“她还行。”
“你爸爸呢?”
“他也还行。他们不住一起。”
“你介意吗?”
“不。有时吧。不想谈这个。那么,马尔库斯,你1993年过得好吗?”
马尔库斯想了一会儿他的1993年,这一会儿已经足够他认定1993年他过得一点都不好。他只有十个或者说十一个认识的人拿来比较,其中又有三到四个他都记不太清了,不过就他的认识而言,不会有任何人喜欢他过的这十二个月的。转学,他妈妈住院的事,学校里别的孩子……整个都糟糕透顶。
“不好。”
“你需要喝点什么,”艾丽说。“想喝什么?我去给你弄一杯来你可以把一切都跟我说说。不过我可能会听得不耐烦最后跑掉的。我就是这么个人。”
“好吧。”
“那,你喝什么?”
“可乐。”
“你得喝点象样的东西了。”
“不给我喝。”
“我给你喝。事实上,如果你今晚想跟我约会的话,我坚持你一定得喝点像样的东西。我给你往可乐里加一点,好不好?”
“好的。”
艾丽消失不见了,马尔库斯四周望望找他妈妈:她正跟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而且谈笑风生。他满意了,因为他曾经很为今晚担心。威尔告诉过他在除夕那天要看好他妈妈,虽然他没解释为什么,马尔库斯也猜得到:好多不快乐的人都选在那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哪儿看到过这个结论,也许是在《急诊室》节目中,结果这天晚上就成了他的心病。他打算整晚都看住她,从她的眼睛或她的声音或她的话语中捕捉她又打算重蹈覆辙的蛛丝马迹,不过事实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她一直在喝酒在大笑,就跟别的任何人一样。曾经有人在尽情欢笑过后才几个小时又马上回头去自杀的吗?也许没有,他猜。
艾丽回来了,手里一个塑料的大口杯,里面盛的东西看起来像可乐但闻起来像甜酒。
“这是什么?”
“雪利酒。”
“这就是大家都喝的?可乐加雪利酒?”他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又甜又醇厚又暖乎乎的。
“现在说说吧,为什么你这一年过得这么糟糕?”艾丽问。“你可以跟我说,艾丽阿姨会理解的。”
“只是……我不知道。发生了好多可怕的事。”他并不真的想告诉艾丽那都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算朋友。跟她说了之后可能有两个后果:有天早上他可能到她的教室去而她会把所有这一切都嚷给任何想听的人,要么她可能真的很同情理解。可不值得冒这个险。
“你妈妈曾经自杀过,对不对?”
马尔库斯看了看她,喝了一大口可乐加甜酒,结果差一点都吐到她脚上去。
“没,”一等他咳嗽过这一阵,勉强把要吐的东西全咽回去,他马上说。
“你肯定?”
“喔,”他说。“绝对没有。”他知道那听起来有多愚蠢,他开始脸红了,不过就在那时艾丽突然哈哈大笑。他都忘了他总是能惹得艾丽哈哈大笑的,而且他对此心怀感激。
“对不起,马尔库斯。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不过你太滑稽了。”
然后他也开始笑起来,忍不住地小声格格笑个不停,嘴里一阵阵呕吐物跟雪利酒的味道。
马尔库斯以前从没跟同龄人认真谈过话。他曾认真地跟他妈妈谈过,当然了,还有他爸爸,还有威尔,等等,但跟这些人认真谈话时,你得同时注意你的措辞。而跟艾丽则截然不同,容易多了,尽管a)她还是个女生;b)她还比他大;以及c)她还挺吓人的。
其实这事她早就知道了:这事刚刚发生后苏兹跟她妈妈通电话时她全听到了,不过好长时间之后她才把这事跟马尔库斯联系起来。
“你知道我怎么想?现在我觉得很可怕,不过我当时想,如果她真的想自杀,她为什么就不该实现她的愿望?”
“但她还有我呢。”
“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这倒是,不过我是说,如果你妈妈想自杀的话你会高兴吗?”
艾丽微微一笑。“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我当然不会高兴。因为我喜欢我妈妈。不过,你知道。那是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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