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他是干吗的,你爸爸?”
  “他在剑桥公益协会工作。”
  这就是了,威尔想。所有这些人都来自另一个国家,其间所有东西威尔都一无所知,他在其中也一无用处,就像是音乐治疗师、房管员、带告示牌的健康食品商店、芳香治疗油、颜色鲜艳的针织衫、难懂的欧洲小说以及种种情感。马尔库斯正是他们的产物。
  “他具体干什么?”
  “不知道。可他赚的钱不多。”
  “你经常见他吗?”
  “挺经常的。周末,期中假什么的。他有个女朋友叫林赛。挺不错的。”
  “哦。”
  “想让我多说些他的事吗?”马尔库斯仿佛热心帮忙似的。“你要想听我就说。”
  “你想多说些他的事吗?”
  “唔。我们在家不常提他。”
  “你想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我能告诉你他有辆什么车,抽不抽烟。”
  “那么他抽不抽烟呢?”威尔已经不再为马尔库斯这种有点怪异的谈话模式而困扰了。
  “不。他戒了,”马尔库斯仿佛占了上风,好像他把威尔引入了一个陷阱似的。
  “啊。”
  “尽管很难,可他戒了。”
  “一定很难。你想你爸爸吗?”
  “你什么意思?”
  “呃,你知道。你……我不知道……你想念他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经常见他,怎么还能想念他?”
  “你希望自己比现在更经常见到他吗?”
  “不。”
  “哦。那也很好。”
  “我能再来罐可乐吗?”
  威尔起先没能理解马尔库斯干吗把他父亲的话题引进来,不过很明显,谈谈某种不会让他想起包围着他的可怕的混乱的话题本身就很值得。确切说来,关于尼古丁上瘾这个话题的胜利算不上马尔库斯的胜利,但此时此刻,在一个根本就不会有真正胜利的人生中,这也就算是最接近胜利的那么一小会儿了。
  威尔看得出这有多么悲哀,但他也看得出这不是他的问题。没有任何问题是他的问题。只有极少数人有条件说他们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他的问题。威尔并没把这个当作一种羞耻,而是将其视为值得狂欢庆祝的由头;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了,他还没碰上任何称得上是真正的困难,这无论如何都算是幸事,值得继续保持下去,而且虽然他并不介意再给马尔库斯一罐可乐,也并不打算卷入马尔库斯那可怜的小狗的晚餐一样的生活。他干吗要那么做?
  
  接下来的一周,威尔跟《倒计时》的约会突然被一阵听起来像是沙子打在起居室窗户上的声音所打断,紧接着就是持续不断、听起来十万火急的恼人的门铃声。威尔知道麻烦来了——他想,你不可能被沙石打到窗户门铃揿得疯响而没有麻烦上门——他的第一本能是想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装没听见。不过最后他的自尊还是把这个懦弱的本能给击退了,他强迫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大门走去。
  马尔库斯站在台阶上,正遭受糖果的轰击,这种小石头形状、跟小石头一样坚硬的糖果会造成跟小石头一样的破坏效果。威尔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挨了几下。他把马尔库斯带进房中,设法弄清楚轰击的来向,是两个形容猥琐留着平头的十几岁男孩。
  “你们以为自己在干吗?”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你们他妈的是谁?”威尔都记不得上次跟人对阵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过他觉得现在确实是在跟这两个小子干架。“滚他妈的。”
  “哦—呃,”其中一个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威尔假定那是表示他们并不怕他,不过他们的勇敢气概却被他们立马飞快的逃窜给打了折扣。这既是个意外又是种安慰。威尔再过一百万年都不会被自己这样的人给吓跑的(或者不如说,如果真碰上那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威尔在一个黑暗的陋巷里碰到了自己,那结果肯定是两个威尔都以同样飞快的速度分别朝相反的方向逃逸)。不过他现在是个大人了,虽然现在的孩子们一点顾忌尊重都不讲了,但是就拿当初服兵役这样的事来说吧,只有那些极坏或是武装到牙齿的家伙才敢冒险跟比自己个头大年龄大的对手叫阵。威尔回到房间时觉得自己个头更高年龄更大了,对自己决非毫不满意。
  马尔库斯已经给自己拿了块饼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起来跟平常的样子决无二致,专心地看电视,手里的饼干在到达嘴巴的半道中就停在那儿了;脸上一点难过的迹象都不见。如果说这个孩子,这个正坐在沙发上看《倒计时》的孩子确曾被人欺负过,那也一定是多年前了,他也早就把这档子事全都忘了。
  “他们是谁?”
  “谁?”
  “谁?那两个想把糖块打到你脑袋里去的孩子?”
  “哦,他们呀,”马尔库斯说,眼睛仍然盯在电视上。“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他们是九年级的。”
  “你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开始放学后才跟着我。所以我想最好先别回家,那他们就发现不了我住哪儿了。我觉得该先到这儿来。”
  “真是多谢。”
  “他们不会朝你扔糖块的。他们是在跟踪我。”
  “这种事常发生吗?”
  “他们以前从来不朝我扔糖块的。这办法是今天想出的,就刚才。”
  “我说的不是糖块。我说的是……高年级的孩子想杀了你。”
  马尔库斯看了看他。
  “是的。我告诉过你的。”
  “你说时可是轻描淡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时只是说有几个孩子找你的麻烦。你可没说你甚至都不认识的人会跟踪你而且拿东西打你。”
  “当时他们还没这么做呢,”马尔库斯耐心地说。“这是他们刚刚发明出来的。”
  威尔开始失去耐心了。要是他手里有糖块的话,他自己就会开始拿它们打马尔库斯。“马尔库斯,看在基督的份上,我说的可不是什么该死的糖块。你他妈的总是这么死抠字眼吗?我听明白了,他们以前是从没这么做过。但他们一直都在找你的麻烦是不是?”
  “哦,是的。不是那两个……”
  “不是,很好,很好,不是那两个。而是别的像他们那样的人。”
  “是的。好多。”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刚才一直想问的。”
  “你直接问不就行了。”
  威尔走进厨房,把水壶烧上,要是能随便他怎么做又不必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就好了,不过他还是不能就此不管。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以后若干年内,你打算就这样任其发展?”
  “你就像是学校里的老师。”
  “他们是怎么说的?”
  “哦,你知道的。‘躲他们远点。’我又不是自己找上他们的。”
  “但这肯定弄得你很不开心。”
  “我想是吧。我只是不去想它们就是了,就像以前我爬攀缘架把手腕给扭了一样。”
  “我没听明白。”
  “我努力不去想它们。它们发生了,但我希望它们根本没发生过,但这就是生活,不是吗?”
  有时候马尔库斯的话听起来就像他已经有一百岁了,这让威尔很难过。
  “生活也不一定非得这样,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来告诉我。我什么事都没做。我只不过转学到了一个新的学校,然后就碰到所有这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原来的学校怎么样?”
  “原来的跟现在的可不一样。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一个样,有聪明的也有笨的,有时髦的也有怪异的。我在那儿没觉得自己跟别人很不一样。但在这儿我觉得跟他们太不一样了。”
  “这儿的孩子不可能跟你原来学校的不一样。孩子总归是孩子。”
  “那所有那些有点怪异的孩子都哪去了?”
  “也许他们一开始行事有些怪,后来他们就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他们仍然不一样,只不过你看不出来罢了。但麻烦是,这些孩子都能看到你。你搞得自己太暴露了。”
  “这么说来我得把自己隐身起来喽?”马尔库斯对这一任务的艰巨性嗤之以鼻。“我怎么才做得到?你厨房里的那堆玩意里有隐身机吗?”
  “你没有必要把自己隐身起来。你只要伪装一下就行。”
  “什么,戴个假胡子之类的?”
  “是的,对,就戴上个假胡子。没人会注意到一个长胡子的十二岁男孩的,对不对?”
  马尔库斯看了看他。“你开玩笑吧。谁都会注意到的。我就成了整个学校里独一个了。”
  威尔已经把讽刺之类的都撇到一边去了。“那好,那就别戴什么假胡子了。真是个坏主意。但如果你跟所有的人都穿一样的衣服、理同样的发型、戴一样的眼镜呢?你在自己心里面可以爱怎么怪异都行,只是在外型上做些改变。”
  
  他们决定从他的脚开始。马尔库斯穿的鞋子是威尔都以为早就不再生产了的那种,最朴素的黑色一脚登便鞋,惟一明显的好处就是能使鞋主在进出学校的走廊时不会引起那些小霸王们的注意。
  “你喜欢这种鞋子吗?”威尔问他。他们正沿着哈洛威路去看运动鞋。马尔库斯借着傍晚暗淡的日光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正撞上一位抱着几个塞得鼓胀的廉价购物袋的大块头女人。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它们吗?”
  “它们是我上学穿的,我并不一定要喜欢它们。”
  “如果你肯费心的话,你可以喜欢你身上穿的每样东西。”
  “你喜欢你身上穿的每样东西吗?”
  “我从不穿我讨厌的衣服。”
  “那你拿那些你讨厌的衣服怎么办?”
  “我不买它们不就行了?”
  “对,因为你没有个妈妈。这么说话请你原谅,不过你是没有。”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失去妈妈的生活了。”
  运动鞋店又大又挤,店里的灯光使每个顾客看起来都像是生了病;每个人都被染上了点绿色,不管他们原来什么颜色。威尔在一面镜子里看了一眼他们俩,很震惊地发现他们俩很容易被看作父子俩;他原本把自己想象成马尔库斯的大哥哥什么的,但镜子里的映像把上了年纪跟正当少年衬得尤其鲜明——威尔的胡子茬跟眼角的皱纹对马尔库斯光滑的面颊跟雪白发亮的牙齿,还有头发……威尔一直为自己连一点点斑秃都没有而自傲,但他头顶上的毛还是比马尔库斯要少,简直就像生命流逝的同时也把其中一些毛发磨掉了一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肯定是阿迪达斯,我想。”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人都穿阿迪达斯。”
  店里的鞋子是按生产商的不同而排列的,而阿迪达斯专柜吸引的顾客比别的柜台都要多。
  “羊群,”他们往前凑时马尔库斯说。“咩——”
  “你从那儿学来的?”
  “我妈妈认为大家都没有自己的主见时就这么说。”
  “我们这次远征的最终目的,马尔库斯,就是要你学着变成一只羊。”
  “是吗?”
  “当然了。你不想让任何人注意你。你不想看起来跟别人不一样。咩——”
  威尔挑了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看起来很酷,相对来说又不过分跳眼。
  “这双你觉得怎么样?”
  “要六十镑呢。”
  “别管它标价多少。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是的,很好。”
  威尔抓住一个店员让他拿马尔库斯穿的尺码来,马尔库斯上上下下跺了好一会儿脚。他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并努力展现出一丝微笑。
  “你不觉得自己看起来很酷吗?”威尔说。
  “是的。只是……只是现在我其余的部分看起来都不对了。”
  “所以等下次我们要使你其余的部分也看起来很像样。”
  马尔库斯接下来就直接回家去了,他原来的鞋子塞到了书包里;威尔一路往回走一路因为自己的慷慨大度而沾沾自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无酒自醺”吧!他记不起以前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自己觉得如此平和沉静,对自我的价值如此充满信心。而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只花了他六十英镑!如果换了买醉嗑药他得花多少?(也可能只花二十五镑,可你想想,那种靠药物酒精达到的迷醉毫无疑问是次于这种“自然”感觉的。)他使一个不快乐的孩子暂时高兴了起来,而其间他一点自私的打算都没有。他甚至不想跟这个孩子的妈妈上床。
  第二天马尔库斯又出现在威尔门前,眼泪汪汪,在原本应该是阿迪达斯篮球鞋的部位只剩下一双浸透了水的黑短袜:那帮家伙把阿迪达斯给偷了,当然了。
  
  十五
  
  如果妈妈问起,他会告诉她这双运动鞋是怎么来的,但她没问,因为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穿了双新运动鞋。没关系,他妈妈并非这个世界上观察力最敏锐的人,但这双运动鞋显得这么大、这么白、这么特别、这么引人注目,马尔库斯都觉得他根本就不像是穿了一双鞋,而是某种活物——一对兔子,也许。
  但她却注意到它不在了。真够典型的。她没注意到以前从没在脚上出现过的那对兔子,却一眼就看到了本来就该套在脚上的袜子。
  “你的鞋哪儿去了?”他进屋时她尖声喊道。(威尔开车送他来的,但已经11月了,而且很湿,迈过人行道走上楼梯来到家门前的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又把袜子湿透了。)他看着自己的脚,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他在琢磨是否可以装作大吃一惊跟她说他也不知道,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她是不会相信他的。
  “被偷了。”他终于说。
  “被偷了?怎么会有人偷你的鞋子?”
  “因为……”他不得不告诉她真相了,但问题是这个真相会导致一连串问不完的问题。“因为鞋子很好。”
  “只不过是普通的一脚登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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