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我希望你把奈德跟保拉的事尽快处理好。”
  脑袋里又是暂时性的一片空白:奈德跟保拉,奈德跟保拉……啊,对了,他的前妻跟儿子。
  “哦,会好起来的。多谢。”他吻了吻苏兹的面颊,轻轻打了马尔库斯的胳膊一拳,又冲梅甘摆了摆手,出去叫出租车了。这一切都很有趣,不过他可不想每晚都这样。
  
  九
  
  它就在那儿,在餐桌上。他正按苏兹的吩咐往花瓶里插花时发现了它。昨晚所有的人都慌乱至极,竟然谁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封信。他把它拿起来坐下来。
  
  亲爱的马尔库斯,
  我想无论我在这封信上说什么,你最终都会恨我的。也许说“最终”还太早了点:或许等你大一点了,除了恨你还能体会到别的感情。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会认为我做了一件错误、愚蠢、自私而又残忍的事。所以我想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即使这不会有任何益处。
  听我说。我的很大部分都知道我正在做一件错误、愚蠢、自私而又残忍的事。事实上,我的绝大部分都这么想。问题是这大部分我再也不能控制我了。这就是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犯的可怕的病痛——它再也不听从别的任何事任何人了。它一意孤行。我希望你永远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这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乐意做你的妈妈,一直都是,即使这对我来说一直不容易而且我有时发现其实很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你的妈妈我还不知足,但事实如此。而且也不是我过得这么不开心所以我不想活下去了。并不是这样的感觉。感觉更像是我真的累了厌了,这场聚会拖得实在太长了,我想回家了。我感觉非常无力但又什么都指望不上,所以我宁肯自己结束这一切。我在有你的情况下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只是因为你的缘故就这么拖下去,你也不会感激我的,而且我觉得一旦你过了这个坎,你会过得比以前更好的。真的。你可以去跟你爸爸住,要不然苏兹也一直说,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她会照顾你的。
  如果万一有可能,将来我都会时刻关注着你。我想我会的。我想如果一个母亲发生不测的话,她会得到这个特权的,即使那原本是她的错。我不想就此搁笔,但我又想不出任何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爱你的
  妈妈
  
  她跟苏兹和梅甘从医院里回来时他还在餐桌上坐着。她一眼就看见他在干吗了。
  “狗屁,马尔库斯。我已经忘了这码事了。”
  “你忘了?你忘了自杀前写的遗书?”
  “哦,我想我不必一定记着它的,不是吗?”她在嘲笑这件事。她真的笑了。他妈妈就这德性。她一旦不冲着早餐麦片淌眼抹泪了,就开始嘲笑自己的自杀行为。
  “上帝啊,”苏兹说,“怎么竟会是这样?早知道,我去接你时就不把他留在这里了。我还以为如果他把家里收拾一下的话只有好呢。”
  “苏兹,我真的不认为你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应该想到的。”
  “也许马尔库斯跟我该私下里稍稍谈谈。”
  “当然了。”
  苏兹跟他妈妈拥抱了一下,然后苏兹又走上前来吻了吻他。
  “她已经好了,”苏兹低声说,故意也让他妈妈听到。“别为她担心了。”
  苏兹走了以后,菲奥娜把水壶烧上,然后跟他一起在桌子旁坐下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觉得呢?”
  “因为那封信?”
  “因为那封信,因为你做过的事,因为一切。”
  “我能理解。我现在没有上周末时的那种感觉了,这能让你安心一点吗?”
  “怎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所有那一切?”
  “不,但……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现在不现在的我不管。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好多了。你刚才已经把水壶都烧上了。但等你喝完了茶以后你又会怎么样呢?等我上学去了你又会怎么样呢?我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蹲在这儿看着你。”
  “当然不,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们必须相互照顾。不应该只是单方面的。”
  马尔库斯点了点头,但他是在一个话语根本当不得真的地方。他已经读了她的信,而且对于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她具体做了什么以及她打算做什么才真正算数。今天她什么都不打算干。等会儿她会喝喝茶,今晚他们会放个假一起看看电视,他们会感到这似乎正是一种不同的、更好的生活的开端。但原来的生活还会翻出来,接着一切就又失控了。他一直是相信他妈妈的——或者不如说,他从没不相信过她。但对他而言,情况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两个人太少了,这就是麻烦所在。他原来一直觉得二是个好数字,他曾经痛恨生活在一个三口、四口或五口之家。但他现在看出人口多的好处来了:如果真有一位掉下了悬崖,也不会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如果没人在你身边,你知道,帮你一道生活下去,那家还称得上什么家?他一定得找个解决的办法。
  
  他们决定过一个安静、正常的晚上。他们订了一份咖喱菜,马尔库斯到报刊店去租录像带,但他实在委决不下:他看到的一切都似乎跟死亡沾亲带故,而他不想看任何关于死亡的东西。他不想让他妈妈看任何关于或令人想起死亡的东西,虽然他也不能确定到底为什么。如果他妈妈看到史蒂芬·席格拿着枪把一个人的脑袋轰掉,他认为又会如何呢?那不是他们竭力避免去想的那种死亡。他们竭力避免去想的是那种安静、悲惨、真正的死亡,不是闹哄哄、谁都不会当真的这种。(人们认为孩子们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实际上他们当然能。)最后,他挑了《土拨鼠日》这部片子,他很满意,因为这是一部录像带新片,而且据盒子后面的文字说它很滑稽。
  他们等到叫的晚饭到了才开始看这部片子。菲奥娜把吃的摆好,马尔库斯让录像带快进,略过预告片和广告,以便他们咬第一口印度薄饼时正好赶上正片开始。录像带盒子背面说的没错:这确实是部有趣的片子。那个家伙总是陷在同一天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在同一天里不能自拔,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也许这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改编的,确实有一个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在同一天里不能自拔,而且他本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想法令马尔库斯一惊。设想一下如果他明天早上醒来发现又是昨日重现,他又得经历一遍鸭子、医院跟所有这一切,那可如何是好?最好还是不要想了。
  但接下来影片就变了,变得全都是有关自杀的了。那个家伙实在厌倦了数百年来总是深陷于同一天的状况,所以他决定把自己干掉。结果却毫无用处。无论他怎么做,他第二天早上总会醒来(准确说来不是第二天早上。是当天早上,他总是醒在同一天的那个早上)。
  马尔库斯真正火大了。录像带的盒子上没有提一句自杀的话,可片子里却有一个想三百次杀死自己的笨蛋。没错,他是没有成功,但这一点都没让这件事好玩起来。他妈妈也没成功,但没人想就此拍部喜剧片。为什么一点提示都没有?肯定有好些人在自杀未遂以后想看部真正象样的喜剧片。要是他们都选了这一部怎么办?
  起先马尔库斯没作声,不但是不作声,他呼吸几乎都停止了。他不想让妈妈听到他的呼吸声,以免她以为他的呼吸比平常更刺耳,因为他很不安。但接下来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用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
  “怎么了?”
  “我只是想看这个了。”他朝电视荧幕做了个手势,荧幕上有个戴厨师帽操法语口音的人,正在教一个角斗士一样的家伙怎么把一条鱼切开,怎么把内脏取出来。这看起来可不像马尔库斯通常会看的节目,尤其因为他还痛恨烧菜。还有鱼。而且他还不怎么热衷《角斗士》
  “这个?你干吗要看这个?”
  “我们学校里正在上烹饪课,他们说我们必须得看这个节目,当家庭作业。”
  “Au revoir,”那个戴大厨帽子的人说。“再见,”那个角斗士说。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节目就结束了。
  “你明天该有麻烦了,”他妈妈说。“你干吗不早告诉我你今晚必须看这个?”
  “我忘了。”
  “至少,我们现在可以把片子看完了。”
  “你真想看?”
  “是呀。很滑稽。你不觉得它滑稽吗?”
  “好像不太真实,是不是?”
  她笑了。“哦,马尔库斯!你老让我看一个人从爆炸的直升飞机上跳到火车顶上的片子,而你还在抱怨真实不真实。”
  “这没错,但你能看到他们干。你能真正亲眼看到他们干那些事。你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总在同一天醒过来,因为他们可以假装这样子,是不是?”
  “你真是胡说八道。”
  这可真了不起。他费心劳力地想不让他妈妈看一个男人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自杀,结果她却叫他白痴。
  “妈妈,你肯定知道我把它关了的真正原因吧?”
  “不知道。”
  他简直不能相信。她肯定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的,就像他一样,难道不对吗?
  “因为他正在想干的事。”
  她看了看他。
  “对不起,马尔库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件……事。”
  “马尔库斯,你一直是个善于表达的孩子。你能表达得比这个清楚的。”
  她简直要把他给逼疯了。“最后五分钟内他一直想把自己给弄死,像你曾经做过的一样。我不想看这个,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看这个。”
  “啊。”她拿到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对不起。我真是太迟钝了,对吧?”
  “是的。”
  “我根本就没联系到一块儿。真难以置信。上帝。”她摇了摇头。“我一定得把我的行为理理清楚了。”
  马尔库斯开始弄不懂他妈妈了。直到最近他还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不够十全十美,因为他们有不同意见,她不让他干某些他想干的事,等等,但他从没有一分钟时间想过她是不是很蠢,或是疯了,或是错了。即使在他们有不同意见时,他也能看出她的表现如何,她说的话都是做妈妈的应该说的话。但此时此刻,他却完全搞不懂她了。他曾经搞不懂她干吗要哭,而现在,他料想她又会痛不欲生了,她却又完全正常了。他都开始要怀疑自己了。难道想把自己弄死并不真有什么大不了吗?自杀未遂之后,难道不需要倾心长谈、不需要热泪和拥抱吗?显然不需要。你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录像,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该把片子放完吗?”他问她。这就像个测试。原来的妈妈会知道他说这话不是当真的。
  “你不介意吧?”她说。“我很想看看是怎样的结局。”
  
  十
  
  消磨时间对威尔来说从来不成问题。他或许不会因为一辈子一事无成而骄傲,却会真正为他有本事一直浮在他拥有的无边的时间大海上而从没溺水感到自豪;一个稍稍没他这么有创造性的人,他觉得,可能早就沉下去淹死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早上他还是被周末的意外事件弄得有点分心。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在他一天二十个时间段,蹲在厕所做做快速填字游戏的日常生活中极少真正碰上这种戏剧性的事件——他不断地被思绪拖回到马尔库斯和菲奥娜身上,很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而且,因为《卫报》信息栏上暂时没有能真正吸引他的广告,他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甚至有点不健康的冲动:想以某种方式介入他们的生活。也许马尔库斯和菲奥娜比苏兹更需要他。也许他真的能……为这两个人做点事。他可以对他们抱一种类似叔叔的兴趣,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一点情趣和欢乐。他可以跟马尔库斯混在一起,时不时地带他出去玩玩——带他去看阿森纳的球赛,也许。而且也许菲奥娜会喜欢出去吃顿美餐,或是去剧院消磨一晚。
  九十点钟时他打电话给苏兹。梅甘刚刚睡着,她才坐下来给自己弄杯咖啡喝。
  “我在想,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说。
  “还可以,我想。她还没去上班,不过马尔库斯今天已经去上学了。你怎么样?”
  “很好,谢谢。”
  “你听起来挺兴奋的。事情都解决了吗?”
  如果他听起来很兴奋,那事情显然应该都圆满解决了。“哦,是的。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奈德也还好吧?”
  “是的,他很好。是不是,奈德?”他干吗要这么做?这纯属画蛇添足。他为什么就不能不这么多此一举?
  “很好。”
  “你说,你觉得我能在什么方面帮帮马尔库斯跟菲奥娜吗?带马尔库斯出来玩玩还是怎么着?”
  “你愿意这么做?”
  “当然。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马尔库斯看起来好像什么,除了稍微有点古怪跟不自觉的恶意之外?“他看起来不错。我们处得还可以。也许我可以,你知道,哪一天增进跟他的交往。”
  “我干吗不问问菲奥娜?”
  “多谢。我也很期待尽快再见到你和梅甘。”
  “我还是太想见见奈德了。”
  “我们会安排好的。”
  这么看来,就是它了:一个庞大的、快乐的、扩大了的大家庭。当然,这个快乐的家庭里包括一个隐身的两岁男孩,一个怪兮兮的十二岁男孩跟他自杀过一次的妈妈;不过据墨菲定律宣称,如果你首先不喜欢家庭的话,这正是你命中注定要厮守一世的家庭模式。
  威尔买了本《休闲》杂志,从封面一直读到封底,想找出件十二岁的男孩在星期六下午可能想干的事——或者不如说,由此可以让马尔库斯明白,跟他打交道的可不是那种一般概念中的完全落伍的三十六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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