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你们现在掰了?”
“你开什么玩笑?”
大家经常在马尔库斯并非开玩笑时认为他在开玩笑。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问他妈妈是不是跟罗杰掰了表明他绝对敏感明智:他们先是大吵了一架,然后又躲到厨房里密谈,不一会儿他们又面色凝重地出现,罗杰来到他身边,握了握他的手祝他在新学校里好运,然后罗杰就走了。
“我干吗要开玩笑?”
“那好,在你看来是怎么回事?”
“在我看来你们像是掰了。但我要确证一下。”
“我们是掰了。”
“这么说来他离开我们了?”
“是的,马尔库斯,他离开我们了。”
他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都不会习惯这种事。他相当喜欢罗杰,他们三个一起出去过很多次;而现在,很明显他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并不在乎,但细想想又很怪异。他曾跟罗杰共用过一个马桶,当时的情况是在很长的车程之后他们俩都给尿憋得要命。你会想,如果你跟某个人并排撒过尿的话,总该跟这个人保持联系吧。
“那他的比萨怎么办?”他们在吵架前刚要了三份比萨饼,那三份饼现在还在路上。
“我们分了它,要是我们饿的话。”
“可是它们很大的。而且他订的不是上面有辣香肠的吗?”马尔库斯跟他妈妈是素食主义者。罗杰不是。
“那我们就把它扔了,”她说。
“要不然我们就把上面的辣香肠去掉。他们肯定不会给你放很多的。大部分都是奶酪跟西红柿。”
“马尔库斯,我现在真的没心思想比萨的事。”
“好吧。对不起。你们为什么掰的?”
“哦……各种各样的原因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马尔库斯对她没办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丝毫不感到惊异。他多少听到了整个争吵的过程,而他一句话都没听明白;好像是某件东西丢到某个地方了。当马尔库斯跟妈妈争吵时,你很容易听到争吵的要点:太多,太贵,太晚了,年龄太小,对你的牙齿不好,换个频道,家庭作业,水果。但当他妈妈跟她的男朋友们争吵时,你可以一直听上几个小时仍然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要点何在,根本没有水果和家庭作业这样明确的部分。他们的任务好像就是争吵,所以想到什么就吵什么。
“他另有了女朋友?”
“我认为没有。”
“你另有了男朋友?”
她哈哈大笑起来。“那会是谁呢?那个送比萨外卖的?不,马尔库斯,我没有另有了男朋友。不是因为这回事。当你是一位三十八岁有工作要做的妈妈时,就会有时间的问题。哈!就会有一切的问题。为什么要问?这让你心烦吗?”
“我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他妈妈很难过,这个他知道——她现在老是哭,比他们搬到伦敦来之前次数要多——但他又没概念,这是不是跟她的男朋友们有关。他倾向于希望如此,因为这样就都眉目清楚了。她又会遇到别的人,会令她快乐的人。为什么不呢?他妈妈很漂亮,他想,很优雅,有时还很有趣,他估计总有一箩筐像罗杰那样的小子会围着她转的。但如果不是因为男朋友,他就不知道可能是什么了,肯定是很糟糕的事了。
“你介意我交男朋友吗?”
“不,除了安德鲁。”
“哦,没错,我知道你不喜欢安德鲁。但总体来说呢?你不介意这个主意吧?”
“不,当然不。”
“你在所有事情上确实已经表现得很好了,考虑到你已经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理解她的意思。第一种生活于四年前结束,那时候他八岁,他妈妈跟他爸爸掰了;那是那种正常乏味的生活,生活内容不过是学校、假期、家庭作业以及周末去看爷爷奶奶。第二种生活更闹些,包括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地方:他妈妈的男朋友们跟他爸爸的女朋友们;公寓跟住宅;剑桥跟伦敦。你都不能相信只是因为一种关系结束了就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不过他并没有心烦。有时他甚至想,比起第一种生活来他更喜欢第二种。有更多的事发生,那本身就是件好事。
比萨到了,他们直接就着盒子把它们给吃了。
“它们比我们在剑桥吃的要好,是不是?”马尔库斯开心地说。这不是实情:他们是从同一家比萨公司订的,但在剑桥还无须跑这么远,所以比萨还不至于这么潮乎乎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他觉得应该说几句乐观的话。“我们看电视好吗?”
“想看就看吧。”
他在沙发背后找到了遥控器,迅速把频道过了一遍。他不想看任何一部肥皂剧,因为肥皂剧总是充满了麻烦,他担心肥皂剧里的麻烦会使他妈妈想起她自己生活中的麻烦。所以他们就一起看了一档自然节目,讲的是一种一直生活在岩洞最底下的鱼类,这种鱼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能从这种鱼身上看出什么来;他也就不必担心这会让他妈妈过多地想起任何事来了。
二
威尔·弗里曼有多酷?有这么酷:他跟一位他都不怎么认识的女人睡了三个月(得五分)。他曾花三百多镑买过一件夹克(五分)。他曾花二十多镑理过一次发(五分)。(在1993年你又怎么可能花少于二十镑的价钱理一次发?)他拥有五张以上的hip-hop唱片(五分)。他服用过摇头丸(五分),而且是在一家夜总会而不单单是在家里当作一种社会学上的经验服用的(再奖五分)。他打算在下次大选中投工党的票(加五分)。他一年赚四万多镑(五分),而且他还不需要很努力地工作(五分,而且他还因为根本就无须工作又得了五分)。他在一家提供玉米粥和切成薄片的巴尔马干酪的饭馆用餐(五分)。他从未用过带香味的安全套(五分),他已经卖了他的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唱片(五分),而且他不但留过一阵子山羊胡(五分)并已经又把它们给剃掉了(五分)。坏消息是他从未跟照片上过报纸或杂志时尚栏的女人做过爱(减二分),而且如果要他说实话(如果说威尔真有什么接近于伦理学上的信仰的话,那就是:在做测试问卷时撒谎是绝对错误的),他的确仍然认为,拥有一辆跑车是会吸引女性的目光的(减二分)。尽管如此,他的得分是……六十六分!他酷到,据测试问卷给出的解释,零度以下!他是干冰!他是雪人身上的冰霜!他会因体温过低而被冻死!
威尔不知道该拿这些测试问卷认真到何种程度,但他又没时间来细想这种事;一本男性时尚杂志认为你很酷,这可实在接近于一次真正的成功了,这么一种时刻可是值得珍视的。酷到零度以下!你不可能比零度以下更酷了!他合上杂志,把它放到浴室里一堆类似的杂志上面。他不能把这些杂志都保存起来,因为他买的实在太多了,但他不想就这么匆忙地把这本杂志给扔掉。
威尔第一次见到安吉——或者不如依后来证实的,他并没看到她——是在“唱片冠军”店,一家位于哈洛威街上的小唱片店。他在店里随便瞎看,消磨时间,三心二意地想找一张他年轻时曾拥有过的R&B选集、他曾经热爱过后来又丢掉的唱片;这时他听到她在向那位粗暴郁闷的店员解释他想给她侄子买一张Pinky and Perky①的唱片。她在接受服务时他正在唱片架上逐一搜寻,所以他一眼都未能看到她的脸。不过他看到了浓密的蜂蜜一样的金发,而且他听到了他以及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性感的略带点沙哑的嗓音,所以当她在解释她侄子竟然连Pinky and Perky是谁都不知道时他就一直听着。“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想象一下,一个孩子都五岁了还不知道Pinky and Perky是谁!他们都教孩子们干什么了!”
两天后,他在街上的一家咖啡店里发现他正坐在同一个女人的对面。他辨出了她的声音(他们都点了卡布基诺和羊角面包)、她的金发和斜纹布夹克。他们都起身去拿咖啡店里的报纸——她拿了《卫报》,他只好拿了剩下的《邮报》——他冲她微微一笑,而她显然不记得他了,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的话他也就此作罢了。
“我喜欢Pinky and Perky,”他以一种他希望是柔和、友好、有点开玩笑地要她领情的语调说,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这不是唱片店里的那个女人,她一丝一毫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真想把自己的舌头扯烂,用鞋子把它踩进木头地板里。
她看着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而且瞥了一眼对面的侍者,也许在默算那位侍者从房间那边猛冲过来把威尔打倒在地需要多长时间。威尔既理解又表示同情。如果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家伙在咖啡店里挨着你坐下并且平静地告诉你他喜欢Pinky and Perky,以此作为开始交谈的话题,你只能假定你接下来就要被他剁去脑袋并且藏到地板下面去了。
“对不起,”他说。“我把你当成别的人了。”他脸红了,他的脸红似乎让她安了心:他的尴尬至少可以看作神志清醒的表现。他们又回到各自的报纸上,但那位女士却忍不住笑了好几回并且望了他好几回。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太爱管闲事,”她终于开口说,“但我还得问问你。你把我当成谁了?我一直想搭上某个有趣的故事却一直未能如愿。”
于是他就解释了一番,她再一次笑了,于是他终于得到了机会以正常的途径开始两个人的交谈。他们谈到无须在早上工作(他并没有坦白就是下午他也无须工作),谈到了唱片店,当然还有Pinky and Perky以及另外几个儿童电视节目中的角色。在此之前他可从没尝试过以这么酷的方式开始一段关系,结果是他们喝完第二杯卡布基诺时他已经讨到了电话号码并定下了晚饭的约会。
他们再次碰面时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她有孩子的事;结果是他差一点把餐巾一扔,推开餐桌跑掉。
“那又怎么样?”他说。这当然才是正经该说的话。
“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对某些人来说这会大不相同的。”
“在哪一方面?”
“我的意思是,男人那方面。”
“哦,是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我并没把事情做好,对吧?”
“你做得很好。”
“只不过……如果我们这是在正式约会,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认为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很感激。不过真的,这不成问题。如果你没有孩子的话我反倒会觉得失望呢。”
她笑了。“失望?为什么?”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什么?很明显,他这么说只是他觉得这听起来优雅动人,但他不能告诉她这个。
“因为我从没跟一位单身母亲交往过,而我又一直想试试。我想我会很擅长的。”
“擅长什么?”
对呀。擅长什么?他擅长什么?这可是个“百万美元大考场”式的问题,一个他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也许他会擅长跟孩子相处,虽然他痛恨孩子以及所有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
“我不知道。擅长小孩子们的事吧。擅长胡闹。”
他肯定是这么回事,绝对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吗?也许他应该一直跟孩子们待在一起的。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不得不说,安吉的美貌对于他重新估量他跟孩子们的关系并非毫无关系。他现在知道了,那长长的金发衬着的是一张平静开朗的脸,还有大大的绿色眼睛以及异乎寻常地性感的眼角皱纹——她无处不美,整个说起来,跟朱丽·克里斯蒂②是同一类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何曾跟一位看起来像是朱丽·克里斯蒂的美女交往过?看起来像朱丽·克里斯蒂的美女是不跟像他这样的人交往的。她们都是跟别的电影明星、跟贵族或是一级赛车手混在一起的。这儿出了什么奇迹?他决定这儿出现的奇迹就是孩子;孩子代表的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瑕疵,就像是个胎记或是肥胖症,在很显然他一点希望都没有的地方给了他一个机会。也许孩子能使美丽的单身女人民主化。
“我得告诉你,”安吉继续说,虽然他已经错过了大部分使她得出这个结论的思考过程,“如果你是个单身妈妈,你肯定不会再按女权主义的那套陈词滥调考虑问题。你知道,所有的男人实际上都是混蛋,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就像是个……呃……没有某种东西的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跟第一种东西毫无关系;所有这一套东西。”
“我肯定是这么回事,”威尔说,满怀同情。现在他可真兴奋起来了。如果单身妈妈们真的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他就可以为男人洗刷罪名了。他就能永远跟一个样子像朱丽·克里斯蒂的女人交往下去了。当安吉激昂地演讲时,他点了点头,蹙了蹙额,抿紧嘴唇,正在谋划他新的、会改变他一生的重大战术。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成了好人威尔、救世主威尔,他热爱他的新角色。而且这还不费力气。他从没讨得梅西,安吉那个莫名忧郁的五岁女儿多少欢心,她似乎认为他轻浮到了骨子里。但三岁的乔却几乎立刻就接纳了他,主要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碰面时威尔就抓住他让他在自己的脚边倒立。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原因所在。他真希望跟一般人的关系也能这么容易搞定。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性。跟一位单身妈妈的性生活。威尔决定在他跟安吉度过初夜后,彻底打破他惯常的性生活传统。如果你拣到了合适的女人,某位一直漫不经心、终于被自己孩子的父亲抛弃、而且从此以后再没遇到别的男人的女人(因为孩子们会妨碍你出去,而且毕竟有很多男人不喜欢并不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们还不喜欢像是旋风一样经常性绕着这些孩子的一团糟)……如果你拣到了这么一个女人,那么她会为了你挑中她而爱你的。突然之间,你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更优秀的情人,更好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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