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马尔库斯可算得宾至如归了。他在威尔长长的米色沙发上坐下来,把鞋踢掉,大喇喇地躺倒。《倒计时》确实跟他记忆中的一样无聊,不过他并没有抱怨或是要求换个频道。(威尔装了有线,马尔库斯留意了一下决定留待将来再利用。)他只是耐心地坐着。节目进行中威尔什么都不干:他既不冲着屏幕嚷出答案,也不嘘那些弄错答案的人。他只是在抽烟。
“要想做对你得拿支笔和纸记下来,”马尔库斯最后评论道。
“对,是呀。”
“你以前做过吗?”
“有时候。”
“干吗今天不做了?”
“我不知道。上帝啊。”
“你可以做的。我不会介意的。”
“你真了不起。”
他用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他们俩就沉默地坐着。
“你想干吗,马尔库斯?你没有家庭作业要做吗?”
“有。你想帮我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干吗不回家做去呢?”
“我晚饭后才做。你不该抽烟的,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多谢你提醒我。你妈妈什么时候到家?”
“大约就现在吧。”
“那?”
马尔库斯没理他,开始在屋子里闲荡。上次他只顾注意到没有奈德,结果漏掉了好多东西:闪闪发光的高保真音响,成百的CD跟成千的唱片和磁带,墙上萨克斯风乐手的黑白照片跟电影海报,木质地板,地毯。整套公寓不大,这倒让马尔库斯感到意外。如果威尔挣的数目跟马尔库斯想象的相符,他会负担得起大得多的房子的。虽然整套房子都很酷。如果马尔库斯有套自己的公寓,他就会布置得跟这个一模一样的,虽然他可能会选择不同的电影海报。威尔有的海报都是他从没听说过的老片——《双保险》、《长睡不醒》。马尔库斯肯定会选《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还有《自由的威利》,还有……尽管他不会选《地狱Ⅲ》或是《锅炉头》。现在不选。打死鸭子的那一天真的让他厌恶了这样的内容。
“你有好多CD。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多。”马尔库斯走上前去看了看,不过他并不真知道他想找什么。“伊基·波普⒅,”他念道,嘲笑了一下这个滑稽名字,不过威尔只是不做声地看着他。
“墙上贴的这些人都是谁?那几个吹萨克斯风和小号的?”
“萨克斯风手跟小号手。”
“但他们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把他们贴在墙上?”
“那是查里·帕克,那是切特·贝克。我把他们贴在墙上是因为他们很酷。”
“他们怎么就酷了?”
威尔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他们嗑药,因为他们都死了吧。”
马尔库斯望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笑,但看起来不像。马尔库斯可不想把嗑药跟死人的照片贴在自家的墙上。他巴不得忘了所有类似的事,才不想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看到他们呢。
“想来点什么吗?茶、可乐或别的什么?”
“是的,好的。”
马尔库斯跟他进了厨房。这可不像他们家的厨房。要小得多也白得多,有多得多的小玩意,而所有的玩意看起来都像从来没用过。他们家只有榨汁机跟微波炉,而且两者都遍布污迹,都快变成黑的了。
“这是什么?”
“蒸汽咖啡机。”
“这个呢?”
“冰淇淋机。想来点什么?”
“我要个冰淇淋,如果你现在要做的话。”
“我现在不做,要花好几个小时呢。”
“那还不如去店里买一个呢。”
“可乐?”
“好的。”
威尔递给他一罐可乐,他砰地一声打开了。
“你整天都看电视?”
“不,当然不。”
“那你还做些什么?”
“读书。购物。看朋友。”
“美好生活。你小时也去上学吗?”
“是的,当然了。”
“为什么?我是说,你并不是真的需要去的,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你认为上学是为了干吗?”
“找个工作。”
“那读跟写呢?”
“好多年前我就会读写了,而我现在仍然得去上学。因为我得找个工作。你可以在六岁或七岁时就离开学校。不必跟我争论了吧,你去购物或是读书时并不真的需要历史,对不对?”
“要看了,如果你想读历史方面的书呢?”
“你读的是这方面的书吗?”
“不经常读,不是。”
“那就是了,那你干吗还要去上学?”
“闭嘴,马尔库斯。”
“如果我知道我不需要找个工作的话,我才不会费这些劲呢。”
“你不喜欢学校?”威尔在给自己弄一杯茶。等他加好了奶之后他们又回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喜欢。我痛恨学校。”
“为什么?”
“它不适合我。我不是那种适应学校的类型。我的人格类型不对。”前不久,他们刚搬到伦敦来时他妈妈跟他讲过人格类型的事。他们俩都属内向型,她说,这会使得很多事对他们来说都更难,比如交到新朋友,适应新学校和新的工作环境等等。她说这话时仿佛这就能让他感觉好些似的,当然了,结果一点帮助都没有,而且他搞不懂她说这些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就他所能体会到的,生就内向型的性格只能意味即使努力也是白搭。
“他们都找你的麻烦吗?”
马尔库斯看了看他。他怎么知道的?情况一定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否则人家怎么还没等你开口就看出来了。
“也不太多了。只有一两个家伙。”
“他们干吗要找你的麻烦?”
“也没什么了。只不过,你知道,我的头发跟眼镜、还有唱歌之类的事。”
“唱歌是怎么回事?”
“哦,只不过……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唱出声来。”
威尔笑了。
“这没什么可笑的。”
“对不起。”
“我没法控制的。”
“你可以改变一下你的头发。”
“比如说怎么改?”
“去剪一下。”
“剪成谁那样的?”
“剪成谁那样的!想剪什么样的就剪什么样的。”
“现在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那你就只能容忍别的同学了。你为什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因为它就是这么长的,而且我痛恨去理发店。”
“这我看得出来。你多久去一次?”
“我从来不去。我妈妈给我剪的。”
“你妈妈?上帝啊。你今年多大了?十二?我原以为你已经大到可以自己去理发店了。”
马尔库斯对那种“大到怎样怎样”的说法很感兴趣。他可不经常听到人家这么跟他说。“你这么想?”
“当然。十二?你四年之内都能结婚了。到那时你也让你妈妈给你剪头发?”
马尔库斯并不认为他四年之内就会结婚,但他能了解威尔话里的含义。
“她不会喜欢的,对吧?”他说。
“谁?”
“我妻子呀。如果我到时候有了一个妻子的话,不过我觉得不会的。起码四年之内不会。”
“我也不这么想。我是觉得如果你妈妈老是这个样子围着你给你干这干那,你可能会觉得自己有点太老土了。给你理发啦,给你剪脚趾甲啦,给你擦背啦——”
“哦,没错。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没错,他明白威尔的意思了,而且没错,威尔是对的。在那种环境里他会觉得自己太老土的。不过看待这个问题也有另外的角度:如果他妈妈四年后还赶过来给他理发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在此期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件。此刻他的感受是,他宁肯为此每一两个月做一回土鳖。
那年秋天,马尔库斯没少到威尔这儿来,等到了第三第四回时他觉得威尔都已经习惯于他的出现了。不过第二回上他们争执得挺厉害——威尔不想再放他进去,马尔库斯不得不坚持到底,不过最终他们之间发展到这样的阶段:马尔库斯按了门铃威尔就把门打开,都懒得费心看看是谁了;他只需踱回起居室即可,马尔库斯自会跟进来。有那么一两次他不在家,但马尔库斯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外出的,他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没问他。
起先他们不大交谈的,不过最后,当拜访成了常规之后,威尔似乎觉得他们应该有合适的谈话才好。但他又并不太擅长聊天。这事第一次发生在他们谈论总是在《倒计时》节目中获胜的一个肥仔时,当时威尔问了一句,“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马尔库斯一点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是说我妈妈?”
“我想是。”
“她很好,多谢。”马尔库斯说,采用的语气表示她一直就很好。
“不是,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了,再没那样了。”
“你仍然挺烦心的?”
自从那天晚上那件事发生以来他就从没谈起过,即使那天晚上他也没明白说出自己的感受。他所感到的,每时每刻,从早到晚,都是可怕的担心。事实上,他放学后老往威尔这儿跑的主要原因就是由此可以迟些再回自己家;他每次爬上自家的楼梯时都不由得看着自己的脚,想起他打死鸭子的那一天。等他到了门前,不得不掏钥匙开门时,他的心脏就在胸口处怦怦直跳,胳膊跟腿也都打起哆嗦,直到看见他妈妈正在看新闻或是做饭或在餐桌上进行准备工作了才算作罢,也就不过忍住不哭、不晕而已。
“有点。当我想起来时。”
“你多长时间会想起来一次?”
“我不知道。”无时无刻,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他能这么跟威尔说吗?他不知道。他不能跟他妈妈说,他不能跟他爸爸说,他不能跟苏兹说。他们都会大惊小怪,结果弄得一团糟。他妈妈会烦躁不安,苏兹会想好好谈谈,他爸爸会希望他搬回剑桥去住……这些都不是他需要的。所以干吗跟任何人说起呢?有什么用?他只想着能从某人那儿得到个保证,什么人都成,保证这事再不会发生,永远不会,但没人能这么做。
“操他妈的,”威尔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脏话的,对吧?”
“没关系,学校里大家都这么说。”
这就是了。这就是威尔所能说的全部。“操他妈的。”马尔库斯不知道威尔为什么这样骂人,不过马尔库斯喜欢他这样。这使他感觉好了些。这是认真的,同时又不过分,使他看到他这么担心受怕还不算太悲惨。
“你可以一直待到《芳邻》开演再走,”威尔说。“要不然你就会错过开始部分了。”马尔库斯从没看过《芳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威尔会以为他看这档节目,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他觉得他应该这么做。他们沉默地看着电视,当主题音乐响起来时,马尔库斯彬彬有礼道了声谢就回家去了。
十四
威尔发觉自己已经将马尔库斯的来访纳入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节奏。这也不难,因为他的日常生活本来就马马虎虎,充塞着各种大块的空白可供调停,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可以用别的事情来填塞这些空白的,更轻松的事情,比如再去逛逛街,多看几场下午场的电影;若说马尔库斯跟一部史蒂夫·马丁的滥片以及一袋甘草什锦糖果相当,想必没人能反对。并非说他来时举止无礼,相反他举止得体。马尔库斯的麻烦在于他经常给人这么一种印象,仿佛他只是在往别处去的路上随便在这星球上落个脚,仿佛别处于他更加相宜。他会时时出现完全空白的片刻,仿佛迷失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后又似乎想努力做出补偿,设法填补这些空白,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有一两次威尔下定决心不再面对这种情形,出去逛街或是看电影,但大多数四点十五分时他都在家里等着门铃响——有时他是懒得出去,有时他是觉得仿佛欠了马尔库斯些什么。到底欠了马尔库斯什么,为什么欠他的,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在这个时刻,他在这孩子的生命中起到了某种效用。他从来不曾在其他任何人生命中起到任何效用,也决不会因为耗费太多的同情心而导致生命危险。可是有个孩子每天下午都来骚扰你,这事仍让他觉得是种牵绊。若是马尔库斯能在别处找到什么生活的意义,威尔会觉得如释重负。
马尔库斯第三四回来访时,他问起菲奥娜的情况,结果还不如不问,因为很明显这孩子正为这事烦心呢。威尔既不能责备他,也想不出任何一句有丝毫安慰或是价值的话语,结果他只能满怀同情地赌咒骂人,照马尔库斯的年龄来说,这是不大相宜的。威尔决定不再犯这种错误了。如果马尔库斯愿意谈谈他那老想自杀的妈妈,他可以去跟苏兹谈,或者找心理咨询师什么的,起码人家不会只知道赌咒骂人,亵渎神灵。
关键是,威尔一辈子都在逃避生活中的真正问题。他毕竟是他父亲的儿子和传人,而他父亲正是《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的作者。大多数成年人都颇有理由怀疑圣诞老人存在的真实性,而他所有的一切,他吃的穿的喝的,以及坐的沙发住的房子,哪一样不是圣诞老人买单;绝对有理由认为,“真实”并非他的遗传基因。他乐于在《伦敦东区人》跟《议案》中看真实的问题,他乐于听乔·斯特拉默、科蒂斯·梅菲尔德跟科特·库班唱真实的问题,但此前却从没有一个真实的问题就在他面前的沙发上落座。也难怪他在给它弄了杯茶,递了块饼干之后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它为好了。
有时他们设法绕开马尔库斯学校跟家庭这两大灾区来聊聊他的生活。
“我爸爸已经停止喝咖啡了,”有天晚上马尔库斯突然冒了一句,那是在威尔抱怨咖啡因中毒(他猜,这是那些没有职业的家伙的职业病)之后。
威尔从未真正想到过马尔库斯的父亲。马尔库斯看起来活脱脱是他妈妈的样品,以致于他还有个父亲的想法都显得很不合适。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