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我能想象得出。他长得像谁?”
  “……我吧,我猜。他抽到了下签。”
  “哦,这只有好。不知怎么回事,梅甘长得跟丹一模一样,我恨死了。”
  威尔看了看睡着了的孩子,“她很漂亮。”
  “是呀。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恨的原因。我一看到她,就想,多漂亮的孩子。接着我就会想,你这个混蛋,然后我又会想……我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了。我陷入了一团糟。你知道,她成了个混蛋,他漂亮无比了……最后你竟然恨起了你自己的孩子,爱上了那个把你踹了的男人。”
  “哦,喔,”威尔说。他开始觉得又卑鄙又不安。如果谈话转入了悲哀的阶段,那就该有所动作了。“你会遇到别的人的。”
  “你这么想吗?”
  “喔。还有好多男人的……我是说,你知道,你是个很……你知道。我是说,你已经遇到了我,我知道我不能算数,但……你知道,有大量……”他满怀希望地压低了声音。如果她不上钩,下次再说。
  “你为什么不算?”
  成功!
  “因为……我也不知道……”
  马尔库斯突然在他们眼前冒了出来,两条腿交替跳着好像要溅自己一身水似的。
  “我想我杀死了一只鸭子,”他说。
  
  七
  
  马尔库斯简直不能相信。死了,一只鸭子死了。没错,他是想拿一块三明治打中鸭子的头来着,但他曾想过无数别的事,没有一件曾真正实现过。他曾想在霍恩西路烤肉串店的占星机上得到最高分——没门。他曾想通过紧盯着尼基的后脑勺读出他的思想,整整一星期的每节数学课他都坚持不懈——没门。让他烦得要命的是他头一次当真“心想事成”的事,竟然并不是他真心想实现的事。而且天地良心,什么时候有过一只鸭子被一块三明治打死的事?孩子们肯定花了不止半辈子的时间朝摄政公园的鸭子身上扔各种东西。怎么给他碰上这么一只倒霉的鸭子?它肯定本来就有毛病。可能正好赶上它心脏病或是别的什么病发作;这肯定只是巧合。但即使真是这样,也没人会相信他。如果有目击者的话,他们只会看到那块面包正好击中鸭子的后脑勺,然后就看到它两脚朝天了。他们会拿二加二得出五来,而他则会因他根本没犯过的罪行被关进监狱。
  威尔、苏兹、梅甘跟马尔库斯站在湖边的小路上,望着漂在湖上的鸭子尸体。
  “现在我们是无能为力了,”威尔,这个想勾搭苏兹的时髦家伙说,“就让它漂在那儿好了,有什么不妥吗?”
  “喔……要是有人看到我了呢?”
  “你觉得有人看到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也许他们说要去告诉公园的保卫。”
  “也许有人看到你了,还是确定有人看到你了?也许他们要去叫公园的保卫,还是他们确定会这么做?”马尔库斯不喜欢这个时髦家伙,所以他没理他。
  “漂在尸体旁边的是什么东西?”威尔问。“是你扔的面包吗?”
  马尔库斯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块三明治,那是截血腥的法棍面包。难怪它会两脚朝天了。那东西连我都能砸死。”
  “哦,马尔库斯,”苏兹叹了口气。“你究竟在玩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看起来倒像哦,”威尔说。这下马尔库斯更恨他了。这个威尔以为自己是谁?
  “我不能肯定就是我。”他想测试一下他的理论。如果连苏兹都不相信他,要让警察跟法官相信他就更没门了。
  “你什么意思?”
  “我想它肯定是只病鸭子。我想它总归是要死了。”谁都没开口;威尔生气地摇了摇头。马尔库斯认识到他的辩护只是浪费时间,虽然他说的是真话。
  他们都那么入神地只顾盯着犯罪现场看,直到公园的保卫都站到他们身边了他们才回过神来。马尔库斯觉得他的内心成了一锅糨糊,终于来临了。
  “你们有只鸭子死了,”威尔说。他搞得仿佛这是他见过的最悲惨的事似的。马尔库斯抬头看了看他,也许他其实并不恨他。
  “我听说你对这件事要负点责任,”公园保卫说。“你知道这是一种不光彩的违法行为,对吧?”
  “你听说我要对这件事负责?”威尔说。“我?”
  “也许不是你,是你旁边的这个小家伙。”
  “你是说马尔库斯杀了这只鸭子??马尔库斯热爱鸭子,是不是,马尔库斯?”
  “是的。它们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喔,第二喜欢的。仅次于海豚。但它们绝对是我最喜欢的鸟。”这真是垃圾,因为他恨所有的动物,不过他觉得这么说会有帮助。
  “人家告诉我他拿大块的法棍面包打鸭子。”
  “他是打过,不过现在我已经制止他了。男孩子总归是男孩子,”威尔说。马尔库斯又开始恨他了。他早该知道他会告密的。
  “这么说来是他杀死的喽?”
  “哦,当然不。抱歉,我这才明白你的意思。不,他只是朝鸭子的尸体扔面包。我想他是想把它击沉,因为这使梅甘很不安。”
  公园保卫看了一眼倒在童车里大睡的小身体。
  “她现在看起来不像很不安。”
  “没错。她是哭得累了最后睡着的,可怜的小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马尔库斯看得出来这可是关键的时刻,这位保卫要么会告他们全体说谎,把警察或别的什么人叫来,要么这事就此了结。
  “我得涉水过去把它捞起来,”他说。他们无罪了。马尔库斯不会因为他很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有犯过的罪行入狱了。
  “我希望不是有什么时疫流行,”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威尔又满怀同情地加了一句。
  正是在这时,马尔库斯看到了,要么就是他以为他看到了他妈妈。她就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小路,而且她正在微笑。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去想告诉苏兹他妈妈来了,但再回头时他妈妈又不在了。他觉得很傻,也就没对任何人说。
  马尔库斯怎么也搞不明白苏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跟他一起进屋。他以前也曾跟她一起出去过,她只是在门口把他放下,等他进屋后再把车开走。但那天她把车泊好,把梅甘连同婴儿座一块抱出来,跟他一起进去。她也没法解释她怎么会这么做。
  威尔并没有得到邀请,但他也跟着他们进去了,马尔库斯也没不让他进去。那两分钟内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地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即使在当时都是如此:上楼,走廊里残留的烧菜的气味,他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地毯上的图案。后来他觉得他也能回忆起他当时的紧张感,不过这肯定是想象出来的,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任何可供紧张的对象。然后他就把钥匙插进锁孔把门打开了,然后他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就揭开了,砰,一点预兆都没有。
  他妈妈一半在沙发上一半在地上:脑袋松松地冲着地板垂下来。她脸色苍白,地毯上有一堆她的呕吐物,不过她身上倒挺干净的——要么是她还有意识别吐在自己身上,要么就只是因为她走运。在医院里他们告诉他,她没被自己的呕吐物噎住、憋死简直是个奇迹。呕吐物呈灰色块状,房间里气味难闻。
  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没哭。太小题大做了。所以他就只是站在那儿。但苏兹却把车座一扔朝她跑过去,而且开始冲着她尖叫,用手拍打着她。苏兹肯定是一进门就看到了空的药瓶,但马尔库斯直到后来救护车到了时才注意到药瓶,所以开始时他只是给弄糊涂了;他不明白苏兹干吗对一个只是身体有点不适的人这么大喊大叫的。
  苏兹朝威尔大叫着要他去叫辆救护车,而且要马尔库斯去弄点清咖啡;他妈妈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他从没听到过而且再也不想听到的可怕的呻吟。苏兹在哭,然后梅甘也加入进来,于是几秒钟不到,这个房间就从一种可怕的沉默静止状态陷入喧闹可怕的惊慌。
  “菲奥娜!你怎么能这么做?”苏兹喊道。“你还有个孩子呢。你怎么能这么做?”
  直到那时,马尔库斯才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会损害到他头上。
  马尔库斯见过一些市面,大部分是在别人家的录像上看到的。他曾在《恶魔Ⅲ》中见过一个家伙拿烤肉串用的串肉扦把另一个家伙的眼睛挖了出来。他也曾在《锅炉头——重现江湖》中见过一个人的脑浆从鼻孔里流出来。他曾见过单刀一摆一条胳膊就给卸了下来,见过婴儿们原本应该长小鸡鸡的地方却摆着一把剑,也见过一个女人的肚脐里爬出鳗鱼来。这些场景没有一样曾吓得他睡不着或让他做噩梦的。没错,在真实生活中他是有很多事都没见过,但迄今为止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关系:惊吓就是惊吓,无论你是在哪儿找到它们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次甚至都没有特别吓人的东西,只不过一些呕吐物和喊叫,而且他看得出来,他妈妈并没有断气或是怎么样。但这却是他见到的最可怕的事,离开一百万英里都是,而且他知道,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八
  
  救护车来了之后,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扯皮,以决定谁跟着去医院以及怎么去。威尔希望他被打发回家去,但没得逞。救护车上的人不想带上苏兹、马尔库斯还有婴儿,所以最后他不得不开着苏兹的车带上梅甘跟马尔库斯,苏兹陪马尔库斯的妈妈上救护车。威尔努力紧跟在他们后面,但在驶入大道时就跟丢了。他恨不得车顶上长出一个闪烁的蓝灯,爱在道路的哪边开,高兴闯多少红灯都由他才好,不过他怀疑救护车上的那两位妈妈是否会为此而感激他。
  后座上的梅甘哭得很凶;马尔库斯则阴沉地望着窗外。
  “看看你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威尔说。
  “比如说?”
  “我不知道。想想。”
  “你怎么不想想。”
  够公平,威尔想。在这种情况下要一个小孩做任何事可能都不算什么理智的行为。
  “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
  “她会没事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对吧?”
  威尔知道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但他很惊讶马尔库斯这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孩子可能相当聪明。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琢磨吧。”
  “你是担心她还会这么做?”
  “闭嘴好不好?”
  他遵命闭嘴,他们在有个尖叫婴儿能允许的最安静的情况下驶向医院。
  他们到时菲奥娜已经给推走了,苏兹紧握着个泡沫塑料的杯子坐在候诊室里。马尔克斯把车座以及车座里那个面红耳赤的小东西卸在她旁边。
  “情况怎么样了?”威尔费了番力气才强压下自己摩拳擦掌的冲动。他完全被所有这一切给迷住了——几乎有点兴奋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给她洗胃或者什么的。她在救护车上讲过几句话。她问到你了,马尔库斯。”
  “她真好。”
  “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马尔库斯。你知道的,对吧?我是说,你并不是她……你不是她到了这儿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她说时带着温情和幽默,摇着自己的头而且抚弄着马尔库斯的头发,但无论是她的语调还是她的举动都完全错了:它们适合于其他的、更宁静、更家庭化的场景,而且虽然它们可能适合一个12岁的孩子,但却决不适合马尔库斯,因为他一下子变成了全世界最老成的12岁孩子。马尔库斯把她的手推开了。
  “你们谁有零钱吗?我想去自动售货机买点东西。”
  威尔给了他一把硬币,他就去了。
  “真他妈的,”威尔说。“你该跟一个他妈妈刚刚想自杀的孩子说些什么呢?”他只是有点好奇,不过好在这个问题是以反诘的形式出现的,因此显得有点同情心。他可不想让人家听起来就好像他是在看一出相当棒的“每周病例”的片子一样。
  “我不知道,”苏兹说。她把梅甘放在腿上,而且逗着她啃一块面包棍。“不过我们得用心点好好想想。”
  威尔不知道他是否也是“我们”的一份子,不过无论是不是都不打紧。虽然他发现自己被当晚的这种“娱乐”给吸引住了,他也当然并不想再来一次,这一切实在有点太反常了。
  当晚还在继续。梅甘先是哭,然后是呜咽,再后来就睡着了;马尔库斯不断地去光顾售货机,带回来一听听的可乐、一块块“奇巧”巧克力以及一袋袋的妙脆角。他们谁都不大开口,只有马尔库斯偶尔嘟嘟囔囔地抱怨那些候诊的人。
  这时,一个女人走上前来——不是个医生或是护士,而是官方的什么人。
  “哈罗。你们是菲奥娜·布鲁尔的亲友吗?”
  “是的。我是她的朋友苏兹,这位是威尔,这是菲奥娜的儿子马尔库斯。”
  “好的。我们要留菲奥娜观察一夜,很明显你们没有必要也陪着熬夜。有马尔库斯可以去的地方吗?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马尔库斯?”
  马尔库斯摇了摇头。
  “他今晚到我家住好了,”苏兹说。
  “很好,不过我必须征得他母亲的同意,”那个女人说。
  “当然了。”
  “我想跟苏兹一起住,”马尔库斯对那个正在往回撤的女人说。她转身微微一笑。“好像没人在意我的意见。”
  “他们当然在意,”苏兹说。
  “你这么想?”
  几分钟后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又是微笑又是点头,仿佛菲奥娜刚生了个孩子而不单单只是同意马尔库斯在外面住一晚。
  “没问题了。她说很感谢你。”
  “太好了。那就走吧,马尔库斯。你可以帮我把沙发床打开。”
  苏兹又把梅甘放回车座,他们一行就出了医院来到了停车场。
  “那下次见,”威尔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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