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以亚兰的姿色,到三十岁都没嫁掉,这令公司里的人们议论纷纷。现在公司里已没有人对她垂涎三尺,曾经为她害过相思病,吃过闭门羹的小伙子们都当了爸爸,因相貌不如她而曾经垂头丧气的女孩们也都找到了另一半,有的辞了工作,也有的也挺着大肚子向她示威似的继续来上班。“对于那些女孩子来说自己的美貌该多不值钱呀。”亚兰心知肚明。不仅拥有美貌,还兼有贫穷的她,丝毫没有退却畏缩,能够厚着脸皮泰然自若地在一家公司坚持到三十岁,是因为常常陶醉于自己在未来的样子——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人们羡慕和赞叹不已的对象。她发誓要给公司每个人发一张与司法考试合格生的结婚请柬。亚兰死气白赖地缠住的不是宪变凉的身体,而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山沟里出凤凰的那一天。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亚兰向空中发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暴怒的声音,撸下了袖子。公司的工作服要换成半袖的日子也没剩几天了,但亚兰“嗤”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在那之前辞了这份工作也没关系!”她似乎满不在乎。从今往后,什么也不用忍——想骂那些龌龊的家伙狗东西时就骂他们狗东西;女职员就算工作时间长,心力交瘁地工作到最后也只能当经理助理,想从这样的公司一走了之时,就拍屁股走人,也用不着忍受无法独享那十四坪小房子与别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痛苦。“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吗?”她觉得如果不把这个近乎虚构的喜悦与人分享,那它就会像一缕青烟一样飘走。但是与她分享这喜悦的人不应是小金。小金在公司参加过几次一千万元的零存整取存款,但中途总是不得不解除合同,对生平能拥有一千万元为最高理想的小金来说,超过一千万三十倍的数目是否是近乎残酷的巨额呢?告诉小金自己拥有了那样的巨款,那无异于用酷刑拷问她。人一旦受到拷问就会喷出出于自我保护本能的毒气,她不想让她的幸运被毒气污染。但是亚兰又觉得自己联想到小金是对的。因为小金即使手脚并用,也永远攀登不到一千万的“高峰”,何况是一千万的三十五倍。这个倍数足以让亚兰感觉到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个幸运的重量。亚兰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体也像气球一样膨胀着,她从那可笑的狗屁哲学的雕刻残骸上轻盈地起了身。亚兰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和地面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浮游着。那感觉既是喜悦同时又是不安。
  叫做“存在的痛苦”的作品已无踪影,孤零零剩下的牌子上面写着作品名字。“拽什么……”亚兰想这么不屑地冷笑一声就走过去,但似乎有种力量把她的脚固定在了那儿。她在牌子前面停下了,这名字似曾相识,那时候这草地的颜色是一年之中最美的,那么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 那时宪经历了第三次落榜, 和她要了一些旅费说出去放放风之后就销声匿迹了。风和日丽的一个星期天, 她怀着侥幸给考试院(注:为了参加司法考试专门学习的地方。)打了电话后, 为了慰藉心情惨淡的自己来到雕刻公园散心。那天也没有作品,只竖着写了“存在的痛苦” 的牌子。那时亚兰也觉得“存在的痛苦” 与自己的心痛、胸痛和头痛相比只是一句幼稚的文字游戏并嗤之以鼻过。 恰巧,那时有个球从远处向亚兰滚过来,扔球的人们在远处边拍手边笑, 那是一个蹒跚走路的孩子和一对年轻夫妇。孩子踢的球因为草地倾斜而向前滚动。但年轻夫妇宁愿相信那是因为孩子脚的力气大。夫妻俩拍着手咯咯大笑,孩子追着球。白色的球比棒球大得多,是那种大人的手才能托住的软绵绵的橡皮球。亚兰屏住呼吸,注视那现在已不多见的很普通的的橡皮球,看它停在何处。奇怪缥缈的感觉出现了,她仿佛觉得那个球的始发点不是孩子的脚,而是自己的童年。亚兰就像被从童年岁月滚过来的球打中的靶子,涨红着脸, 站在那儿。
  那天大概是儿童节。棚户区的孩子们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件礼物——虽是便宜货——所以整个胡同充满着快乐的笑声,热闹非凡。亚兰挑中的礼物是橡皮球。前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的妈妈因为没为她准备礼物觉得很抱歉,就带着她去了胡同口的小文具店。临近儿童节,小店里除了学习用品之外还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这些玩具和这个棚户区恰如其分地相配,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冒牌货。亚兰在其中挑了最便宜的橡皮球,妈妈有些于心不忍,让亚兰再挑一个娃娃之类的玩具,但亚兰摇了摇头。当时并不是为妈妈着想而买了便宜的,只是挑了自己喜欢要的。那个球亚兰玩了好几天,直到球失去弹性为止。她用一只手拍着球绕着小区转了一圈儿,直到绕完一圈球都没有掉下来。她还在胡同孩子们的注视下轮番抬起左腿和右腿,让球在两条腿之间来回穿梭。有的小孩对此不以为然,说他们也能,但是球借给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能像亚兰玩得那么好。那个白色的球不管是去了哪儿,总能回到亚兰手掌上。直到球失去弹性难以回到自己手里,亚兰才对玩球失去了兴趣。
  亚兰确信小孩踢的球像被磁石吸附着的铁,等待着球径直靠近自己。但球忽然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跟着球跑过来的孩子也停下脚步哭了起来,孩子的爸妈刚才一直望着这边,现在却把笑声留在了风里,急忙跑到孩子身边。亚兰一边哄着孩子:“宝宝,我给你找,别哭”,一边用手摸索着刚才球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竖着 “存在的痛苦” 牌子的附近有两个很深的洞,那大概是谁把雕刻撤掉或者偷了之后留下的洞。被阳光晒花的眼睛,看不清洞里的东西,所以亚兰把手伸进去。那里边很深,把胳膊全都伸进去才能摸到球,感觉到球的弹力。“还算幸运, 在第一个洞里。找到了,宝宝!姐姐马上给你拿出来。你等一会儿。”亚兰顾不上看一眼已停止哭泣的孩子,一边说话哄孩子,一边为了拿出球使出了浑身解数。球和洞的大小差不多,就算摸到了也不容易拿出来。亚兰把整个胳膊伸到里边,用指甲挖掉一些球周围的泥巴才好不容易把球揪了出来。但孩子没有等她, 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打着提溜,离去了。年轻夫妇的窃窃私语和孩子柔软的细发随风飘来,弄痒了亚兰的面颊,就像要把她惹火。 她忍着受辱的感觉,涨红着脸,把被主人遗弃的球又放回到原来的洞里。心情比指甲里黑乎乎的泥还要脏乱。
  “存在的痛苦” 牌子附近的两个洞仍在原处。那白色的球还在里面吗?亚兰伏在地上,把胳膊伸进洞里。在第一个洞里摸到塑料袋和湿乎乎的泥,在第二个洞里摸到了球。球似乎在洞里失去了弹性,不用指甲抠掉球周围的泥也能拿出来。亚兰把历经一年变脏的球拿到了水池旁,这儿的水被附近居民认为是矿泉水,打回去喝过,后来被鉴定为不适合做饮用水后,再没人去碰那个水龙头了。亚兰拧了一下水龙头,水流出来了。亚兰把洗得发白变干净的球放到草地上。球在草地上迎着太阳重新又鼓了起来。亚兰用脚尖轻轻拨弄球,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赶着球的感觉令人舒服,那种令人颤栗的愉悦传遍全身,从脚尖至毛细血管。这是完全没有预想到的人与球之间迷人的交流。她觉得不是自己在赶球,而是自己本身变成了球。这球与自己的命运如此相似,她和球都终于站在了阳光下,都摆脱了郁闷和暗淡的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命运,她和球一起感受着这拨云见日站到阳光下享受自由的喜悦,但自己又怎能马上适应这种如梦境一般的现实呢?
  亚兰在报纸上看到陈赫富会长的讣告是在半个月前,接到他长子正起的电话是在一周之前。亚兰接到陈会长去世的消息后,首先想到的仅仅是妈妈死在那个老人之前多么幸运啊。如果妈妈还在世,她一定不顾亚兰在陈家受到什么样的“礼遇”,会苦苦哀求她去陈家守灵尽孝心,尽做人的道理。亚兰在不到十岁的小小年纪时,被妈妈连拉带拽参加过声势浩大、场面隆重的陈会长的七十大寿,当时被陈家人侮辱的情景现在还刺痛她的心,那次事件也成了亚兰不听从妈妈的借口,直到妈妈去世为止。她和妈妈吵架时都会把当时的遭遇一一列举出来,把它当做攻击蔑视妈妈的武器,但惟独有一件事她故意没说出来。那就是懂事之后第一次依偎在爸爸怀里的感觉。在陈会长七十大寿时,亚兰能够毫不迟疑地靠近觥筹交错的豪华主宾席,并不是因为她有足够的勇气或主见,只是因为早已感觉到自己不过是妈妈射出去的一支箭,精神上倍感无力。“这丫头,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过来……”老人的直系亲属们怒目圆睁地一起围住她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撇着嘴,忍住不哭出声。这时, 陈会长拨开人群过来抱住她,说:“孩子能有什么罪过。”那时,亚兰个头很矮,耳朵刚及老人的胸口。亚兰贴在老人胸口的耳朵里传来了老人像小鸟一样急促的呼吸,明白了老人为了从众人的围攻中把她给解救出来而竭尽全力。老人用两只胳膊抱住亚兰,穿过人群离开宴席,把她托付到一个人手中。那人大概是酒店保安,保安带着亚兰乘上电梯把她送到了玄关,替她打了辆车,才回去。据妈妈讲,那老人应该是亚兰的父亲。当爷爷也不能算年轻的脸上长满了老年斑的那个人竟然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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