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间,掀起了一股“春园(注:韩国有名的作家,原名李光洙,有作品《无情》、《土》、《端宗哀死》。)风”的也是万得。《土》、《端宗哀死》、《无情》等春园的作品,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书让人摸薄变旧了,但得到这些书的滋养,小伙子们眼里发出星星一般的闪闪光芒。但是,万得马上又告诉他们,春园成了日本人的走狗,积极做出“创氏改名(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要求韩国人把姓名改成日本人的姓和名。)”的举动,又做了把年轻人都赶到战场的演讲,小伙子们听到这些又陷入了失意,这样让他们无所适从的又是万得。说他左右村里年轻人的灵魂也不为过。到了二次大战末期,村里的生活每况愈下,年轻人精神更加空虚,处于饥渴状态,因此这种效果更加立竿见影。因为读了万得散发的书,心灵相通的年轻人有时聚在一起谈论文学,也会聊眼前的世道,发泄心中的郁闷。这种活动的灵魂人物也自然是万得。但他充其量不过是年龄偏大的中学生而已,这种活动与其说是殖民地青年有意识的集会,不如说是为万得炫耀自己文学才华提供了场所。偶尔,他表情悲壮地给我们朗诵自己写的诗,其中有一首曾经让翠丹激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我发现那首诗是林华写的一首诗的后半部分。
今天的烟/也比云高/几个青年/想把窄窄的天空/像湖水一样/装进希望的眼眸深处/就算张开的双臂不够宽/啊啊!比天空辽阔的我的大海
大概是这样的诗,每当读到“张开双臂,比天空还辽阔的我的大海”时,万得都慷慨激昂,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每当这时,翠丹都说因为担心不得不把万得放到更广阔的天地而惴惴不安。
翠丹偶尔也给我看万得写给她的信,我并没有主动要看,所以她每次都有些不好意思,就说“一个人看了怪可惜的……”,实际上,说“一个人看情书怪可惜的”这句话是不成立的。她的言外之意是信的内容无伤大雅,给谁看都无妨,但我认为向人家炫耀万得的文学才能是她的本意。其中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是把翠丹家的菰茑树比喻成“小小看门人举着小红灯笼”。那时,我们村里的人家几乎都用连翘树围了后院,并且家家都有菰茑树在连翘篱笆下自生自长。从春到夏,菰茑树的存在毫不显眼,与其他杂草没什么两样。人们知道菰茑树的存在是在草丛失去生机泛起黄色的时候。熟透的菰茑比枫叶还美,的确,就像“灯笼”一样可爱。但是那时节红红的柿子叶也正好让位给累累的柿子,田野里的辣椒变成鲜红色的时候。菰茑只不过是无聊的丫头们含在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脆响外没什么用处的杂草而已。我家篱笆下的菰茑也多得不计其数。就这样俯拾即是的菰茑,只有翠丹家的成了“打着灯笼的小看门人”。也许是万得忍不住相思之苦,打算在翠丹家篱笆下挖一个洞时,因为“打着红灯笼的小看门人”恢复了理智,不然,菰茑比比皆是,怎么惟独翠丹家的成了那么特别的菰茑呢?
我们村里不仅多菰茑,杏树也遍地皆是。家家都有杏树。不然,怎么能叫杏村里呢?春天里,杏树和连翘一道把整个村子装扮得像华丽的花的宫殿。但夏天过后,杏树结下的果实是酸不溜丢的野杏。有些人家为了治病,把杏仁洗干净了收藏,但一般果子由于没人吃,直接烂在了地里。是一个美丽的村子。杏花开到尾声时,紫云英和燕子花又把原野和山坡覆盖住了。紫云英漫山遍野地开,燕子花一簇簇零星地开着。杏埋进土里几乎变成肥料时,纷纷凋零的野蔷薇又把冷清的小路变得芳香四溢,宁静瑰丽。
读着《她的家》,回想起杏村里的杏树,觉得翠丹家的杏树在众多杏树中确实与众不同。就像在万得眼里,众多的茅草屋顶中只有翠丹家的格外黄灿灿,在俯拾即是的菰茑树中惟独翠丹家的最醒目一样。翠丹家是杏村里上村的第一家。从后山流下来的溪流绕过翠丹家往下村弯弯流去,流到万得家肥沃的田地里。翠丹家的杏树又大又结实,足以让疼爱她的父亲为她和她的小伙伴们绑上绳子,让她们荡秋千。我猜万得一定是望着那些随溪流漂浮下来的洁白的杏花,就像看到了情书一样心绪难平。
1945年,杏村里也开过杏花、菰茑花、燕子花、紫云英吗?没有不开的理由,但我宁愿相信它们没开过。大概是在那些花开放之前,万得和翠丹的恋爱也结束了。年龄大了才到县城上四年制中学的万得,一毕业就要被抓去当兵,出发之前有几天时间来做些准备,两家想趁这几天的时间把婚事给办了。那时,为了给那些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伙子留下一男半女,匆忙找对象,并仓促完婚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再加上万得是独子,已经有了虽说没算过生辰八字,但将来要成亲的新娘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所以结婚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但万得坚决拒绝办婚事,也许那就是他自己独特的爱的方式。即使别人都不理解,但据说是为了让翠丹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月色下,踩着早春的残雪,他领着翠丹一直走到拂晓鸡叫的时候。翠丹是否真正从心底里接受了他的提议也不得而知,但是,就算他二人在碾米房过了夜,翠丹的父母还有村里人也会相信万得的手连翠丹的胸脯都没碰到。那时是那样一种年代,不知该说纯洁还是犯傻,但我们所遵从的规矩是那样的。
万得家的门口挂着的日本旗以及象征出征军人家的旗子,像挽联一样凄凉地飘荡着,他家厢房里一连几天都摆着酒席,但没人过来查是否有人偷偷地喝酒(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在曾发布过“禁酒令”。)……短短的十天一晃而过,万得终于入营了。万得说服翠丹耐心等他回来,应该不成问题,因为翠丹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她们家里人也是连做梦都不会想让翠丹嫁到别家。但是,说服翠丹时令万得犯难的一点,应该是她理所当然的想法——既然如此,还不如把婚事办了再走。翠丹虽说心地善良、温柔体贴,但也不是那种没有主见轻易放弃自己认为正确主张的女孩子。因为丧气话谁都不愿意提,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万得是去送死的,所以心底里十分佩服万得的深思熟虑——他不想让翠丹成为一个寡妇。用现在的话说,万得和翠丹可说是村子里的吉祥物。人们觉得如果他们俩不幸福,整个村子会遭殃,因此,想方设法保护他们。万得的处理方式与这种人的心思也不冲突,是一种最佳方案。
万得走了以后,村里的年轻人左一个右一个被征兵或征用,村里的男人只剩下了老人。翠丹的几个哥哥,除了到城市上班的三哥以及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大哥外,两个哥哥被征用,原来人丁兴旺的家变得门可罗雀。不仅抓走了壮丁,催缴余粮的形势也日益紧迫。原本富饶的村子为如何度过断粮期忧心忡忡。从前雨天在家做烙饼通常都做一簸箕的纯朴心思也日渐冷淡。更坏的消息比伤寒更来势凶猛,席卷了全村,让人们胆战心惊。人们以前也对“女子挺身队”并非一无所知。村事务所曾经贴出告示,大张旗鼓地宣传如果有人家愿意送闺女到日本本土或南洋群岛干活,姑娘去了之后,家里就能得到汇款,但没有一家有那种打算,也万万没想到强行让女孩子们去挣钱。但是传闻和他们的预想不同,说是村事务所劳务科书记分配到了几个人的任务,和巡士们一起威胁家里有大年龄姑娘的人家,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拉走。人们在半信半疑的时候,发生了更糟糕的事。那是发生在同一个村里的事,因此不能说是传闻,而是真事。有一家人家的父母,在村口看到书记和巡士来搜查藏匿的粮食,以为是来捉“挺身队”,就把女儿藏在了仓库稻草堆中。军粮催缴班历来都是拿带刺刀的枪把朝认为藏有粮食的地方胡乱地捅,那天,当他们的枪刺进稻草堆的同时,女孩儿的父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有人说,刀尖上粘了几块人肉,也有人说刀上挂着残缺不全的肠子,有人说姑娘当场死了,也有人说流了很多血,用牛车运到县城医院,不知是死是活。反正那消息的余波,是让那些有女儿的人家白天黑夜地受噩梦的折磨。真是惨不忍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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