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那倒也是。”
  她感到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苦涩地回答着。亲家母不知打什么算盘,从包里拿出个白色的信封,并给她看了一下信封里的东西,是往返的机票和酒店的礼券,之后把东西轻轻地放在她的膝盖上细声细语地说。
  “待会儿您给他们吧。”
  “为什么?”
  她马上感到耳朵根发烫,惊讶地问道。
  “谁……谁给不都一样吗?也没写着谁的名字,亲家母给的话,孩子们会更高兴的。我们这边给他们点儿旅费不更自然吗?”
  这个女人无比亲热又不露半点声色,她的本意到底是什么呢?她觉得亲家母有那种本事,就是能让本来没做错事的人变得卑微和低贱。她感到自己被亲家母作弄而无地自容,她惊惶地伸出颤抖的手把膝盖上的信封胡乱推到了亲家母那儿,但是没等她反应过来,那白色的信封就被塞到了她的皮包里,亲家母手头上的动作既敏捷又优雅。说不上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她的脸变得滚烫滚烫。在这节骨眼上毕业典礼结束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走,她怕被人推倒,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但还是被人流迅速地挤到了外边。下午的热气就像棉花糖一样黏在一起,她连说几声烦死了。人群像慢慢溶化的冰块,她被人群挤来挤去,觉得丈夫、采静两口子和亲家人都找不到了。最后她总算离开了人群,找到落脚的地方,但那儿连一点遮挡的东西都没有,她像受拷问一般任骄阳暴晒,自暴自弃地站在了那儿。
  最先找到她的还是丈夫,丈夫指着远远的杨树下的一群人,大声责怪她在这儿干什么。她一看见丈夫就想起黑皮包里硬邦邦的信封,那信封像手绢一样折成了三角型。她马上伸手把信封塞到里边去,免得让丈夫看见。她跟着丈夫到了杨树下,他们都在那儿,只有采静夫妻俩和他们打招呼,其他人忙着轮番和采勋照相,根本无暇顾及他们。采勋埋在鲜花和礼物中间,像个傻瓜似地笑着。在礼堂看到亲家公手里拿着包装得很扎眼的礼物,心想,“既然住在一起在家给不更方便?”但看来别的亲戚们也准备了礼物。“难道对子女也因空手而该感到羞愧吗?”她努力说服自己用不着羞愧,但周围的情形让她无法不羞愧,不脸红。也许刚才亲家母递过来的白色信封就是对她们家什么也没有准备而表示的一种揶揄和同情。
  儿子和亲家人一会儿是照集体照,一会儿又三三两两地照相,一会儿又问候寒暄,忙得不可开交。自称是这边照相师的采静,似乎也对嗜照相如命的亲家人举起了双手,从中间挤到了外围观望着。
  采静的毕业典礼时也是那样。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但亲家把这边抛在脑后,他们一家人围着采静又是拍照又是左看右看品头论足,既对未来的儿媳妇表示疼爱,又显示作为婆家的威严。但那时她没觉得委屈,因为是女儿,所以觉得人家那么做不过分。心里想着下边还有个儿子,这会儿好好见识人家怎么显威风,打算轮到儿子毕业时也好好地耍一番威风。也就是说,当时只要下决心,日后就能有加倍“报仇”的机会,所以没觉得屈辱。而且看到周围的一些人向采静投来羡慕的眼光,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人们可能是羡慕女儿在大学就有了男朋友,并且在毕业典礼上就被婆家人宠着哄着。“但是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怪谁都没有用,自己生的儿子都那个样。”她似乎要把被夺走的权力夺回来,瞪大眼睛盯着儿子。
  采勋终于感觉到了妈妈的视线,她一下子把儿子四处张望的目光给盯住了,采勋乖乖地过来了。儿子似乎补偿对妈妈的冷落,赶紧把学士帽摘下来,要给妈妈戴上。采静好像也在说总算轮到了自己,拿起相机开始拍照了。但是她使尽浑身的力气摆脱儿子给她戴上的学士帽。“你眼里还有没有你妈?”话未出口就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怎么了,你,好就说好呗。装什么呀?这么好的日子……儿子,你妈不喜欢,让我戴戴看,叫什么?学士帽还是什么?”
  满脸不自在的采勋好像遇到了救星,马上把学士帽放在了爸爸的头上,亲热地挽起了爸爸的手。不光是采静,亲家人中所有拿相机的人都对准这对孝子和自豪的爸爸摁下了快门。刹那间丈夫变成了明星,丈夫像七十年代卖牛卖地供儿子上大学的农夫一样,又憨又呆地让人们照了一张又一张。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看到小郑父亲那么高兴,小郑应该在美国尽早拿到硕士还有博士学位,邀请父亲去美国之类的祝福的话,气氛又变得融洽和温馨,时间缓缓地流走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荷花池旁也可以照相,民主学生纪念塔旁边的露天剧场附近也相当不错,怎么这么没有眼光,这儿有什么好,同一个背景照了那么多相。”如此一来,他们才总算告一段落。大队人马有说有笑地向人更多、景色更美的地方移动了。自然而然这家人在一堆儿,那家人在一堆儿地走,采勋为了两边都讨好,一会儿在妈妈跟前,一会儿又跑到丈母娘旁边,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步伐。两家人虽然往更喧闹的地方走去,但因有采勋在中间拉拢,没有发生走散的闹心事。采勋刚还和丈母娘叽叽咕咕谈笑风生,这会儿又跑到她旁边挽起了她的手,她心想儿子跟谁学的这么会察言观色,使劲白了儿子一眼把他给甩开了。露天剧场正好有在校学生练习鼓乐,纪念塔附近也人山人海,她认为这儿是偷偷溜掉再好不过的地方。亲家母可能还以为这段时间她已经把信封给了采勋两口子。
  她也并没有忘记还在包里的信封,也不可能忘记,因为它就像个内衣上刺儿一直让她心里不舒服。她趁亲家人和采勋不注意,用力拽了拽丈夫的袖口。“突发奇想再加上天赐良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心里七上八下,腿脚发颤还打晃。她意识到成功逃脱了之后,觉得自己就像偷了钱逃跑的坏蛋一样,那场面有扣人心弦的快感,浑身都要飘起来了。有了能够打败别人的力量,那种感觉不知有多么美妙,她怕自己忍不住要笑出来,咬了咬门牙。
  丈夫被她拽着,问了她好几次去哪里,她没有回答。丈夫以为她在找卫生间乖乖地跟过来了,到了校门口,她才把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想给他们让出地方,亲家今天要送采勋两口子去济州岛旅行,意思是祝贺他们毕业再顺便给他们补上新婚旅行。如果我们在那儿,没剩多少时间,两家人还要互相客气一番。他们两口子走了,剩下两家亲戚说不定还要在一起吃饭,才能各走各的,现在两家互相还不算很熟,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是吗?亲家真是费了不少心。那也应该和亲家打个招呼出来才对。他们以为我们迷了路四处找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一直给采勋使眼色,他应该能预料到。他能编个话圆场吧。”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采勋他们一些零用钱?我当然知道你会处理好,但是……”
  丈夫的话多少带点嘲讽的语气。当初不是和丈夫一拍即合才逃出来的,但丈夫的态度让她有些伤心。之后也觉得自己刚才为给儿子儿媳的快乐暂时添乱或延期一天而耗费了浑身力气,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那种似乎被自己抛弃的孤独是与曾经经历过的任何孤独都不能相提并论的奇怪的感觉。剩下的时间足以挽回这个错误,但她今天就想将逃跑进行到底。让身心沸腾的热情像幻觉一样消失得无踪影了,但她心底里想破坏好事的企图仍然还在。
  “反正只剩下我们俩,吃完晚饭再走吧。”
  丈夫的提议一点也不温柔,只是“公事公办”。
  “太阳还那么高呢。”
  炎炎的烈日不知疲倦,还在那儿冒热气,难以相信立秋和处暑都已经过去了。
  “简单吃一点回去不好吗?一个人做饭吃,不知道有多凄凉……”
  这男人是怎么打算的?这么直来直去?她忽然觉得丈夫的土气似乎是独自一个人做饭吃才落下的痕迹,不愿意正眼瞧他。
   “我今天想和你一起去巴拉尼。你怕什么?我也没说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巴拉尼是丈夫住的村子,采静告诉她的。采静说村子的名字很好听,但她第一次听到时心情不太好。听到村子的名字,她仿佛就看到了一群老人怀着侥幸,伸长脖子望着村口,盼着去城市打工的孩子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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