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那,你还指望我叫他什么?谁让他打我妈妈的主意?”
  看到女儿眼眶里的泪水,我后悔自己不该一开口就站在他一边。实际上我和他的关系,谈不上被子女们发现后会发生什么变化。
  “谁打谁的主意?你不怕被人听见?”
  “衡国、衡锡还不知道吗?”
  “知道又怕什么?”
  “妈妈也真是的,他们知道有什么好处,您再上年纪就,这件事就会成为他们嘲笑你的把柄。”
  “你的嘴紧一点儿,他们怎么能知道啊?”
  “知道了,我把嘴缝上什么也不说,您自己多加小心不要说出去就行了,子女们也要面子的呀。”
  女儿又在“越位”了,像在对不正经的女儿说,“我不会对你爸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但女儿的干涉并没就此结束。也许是因为我们俩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试图使我们的关系与从前相比有所变化,或许更大的原因是从他们家传出来的信息。他的儿媳是女儿最要好的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再加上他的儿媳妇和我女儿住在同一个小区。她们之间一旦有了联系,只要有心去打听,双方就像成了亲家的两家人没有秘密可言。女儿的朋友充当中间人,自称自己对双方情况了如指掌。她也许在传递信息时有所夸张或歪曲,但对神经紧张充满戒备的女儿来讲,陆续掌握到的那边的条件也算不错,她不时还没大没小地说,妈妈实力不差之类,当另眼相看的玩笑话。有一天她很严肃地问我。
  “妈,你爱赵博士吗?”
  那时,我正在喝咖啡,被她这么一问,我笑呛了,差点打翻拿在手中的杯子烫了手。我感到好笑的是“那老头”竟变成了“赵博士”,其实他很讨厌别人这么叫他。有一次他和偶然遇见的年届中年的学生打完招呼说,“以前的学生都叫老师、老师,感觉挺亲切的,可现在的人们都喜欢叫教授、博士,让人感到生疏。”他的性格很有些怪僻。
  “妈,什么事那么好笑?”
  “‘老头’变成了‘博士’难道不好笑?”
  “看妈妈高兴的样子,是爱他的,对不对?”
  女儿边说边撇了一下嘴,但不是那种厌恶的表情。但是,女儿分明有一些失落,就冲这一点,我也必须表明我的态度。下决心不再沉浸在这种状态里,也许会比看到女儿失落的表情更痛苦几倍,但是总不能逃避现实。
  “那老头”变成“赵博士”后不久,女儿说她已正式和他家儿媳妇打了招呼。是女儿的朋友安排见的面,见过之后才发现和那儿媳妇挺面熟,好像在超市等地方经常碰见过。我能感觉到,女儿不通过中间人,直接接触他家的人,这表示女儿对那边有好感,我看着越来越喜欢替他们家说话的女儿,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妈,是不是因为衡国衡锡他们所以定不了。如果是这样,您放心,我一定能说服他们,又让您不丢面子。”
  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周密的预谋,如此这般地“肆无忌惮”,我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一定是他的儿媳妇在积极促成这件事,想到这些我不免替他难过了一阵儿。
  “怎么,你想把你妈给嫁出去呀?”
  “您不是爱他吗?您两位不是因为生活困难,也不是子女不愿意侍奉。是因为爱而结合,多浪漫啊。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会替妈妈辩护,为妈妈自豪的。”
  我呆呆地望着口口声声谈“爱情”的女儿。心想,“小样,还懂什么爱情。爱情有什么特别的?人生本身就是爱情。”我虽然心里满不在乎,心情却压抑得很。
  他的儿媳不知不觉间也成了我和他的话题。我问他:“那外套是买的吗?颜色太跳了。”他就告诉我是儿媳给买的,“最近儿媳总是想方设法把我打扮得年轻一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腼腆地挠着头说。未曾谋面的他家的儿媳总能成为我们谈话的主题,使我觉得压抑。之后,他说儿媳想在家里招待我,不知什么时间合适,让我决定。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要和他发脾气,我差点说,以后少提你那个儿媳妇。他并没有强迫我马上回答他,可他的表情实在显得很卑微,虽然他的脸上还散发着护肤水清新的味道。他家儿媳向女儿也传递了同样的信息,女儿也不问我有什么想法,就替我担心穿什么衣服才能不被他的儿媳看不起。
  “他儿媳看样子真是最近难得的孝顺儿媳妇,是吧。”
  “那是,妈。她做得不知有多好,但是伺候一个老公公容易吗?累的时候她就安慰自己权当作义务奉献。”
  我鼻子发酸,但又觉得一时的愤怒和怜悯是不能决定大事的。我明确地对女儿说:
  “孩子,衡淑,我想和你父亲埋在一起。”
  女儿听了这句话也感觉心情沉重,不再说下去了。虽然不是在先山,但公园的墓地,丈夫的墓旁已经为我准备了附墓,以便让我和丈夫合葬在一起。墓碑上整齐地刻着我和丈夫的名字,我已经有了墓和墓碑,只是在生年月日下没有刻上我去世的日子。我喜欢去扫墓,即使在和他交往的时候去扫墓我也没有歉意。日常生活中,只有去丈夫的墓地才是最能自由表达我的意志的举动。与在那儿感受到的平静安宁相比,生活中的大喜大悲仅仅是一点点小浪花而已。墓地并不是死一般的寂静,那里有好看的草,在草丛里栖息的蚂蚁、蟋蟀也同样可爱。他的身体在养育着它们,我一想到不知哪一天也将和他一起养育它们,尽管不相信灵魂存在之类的说法,但也不惧怕死亡了,对这些小动物也倍感亲切了。我打算拜托我的子女,让我的身体也养育它们,之后把骨灰渣滓火葬让它们周游山河。没有什么能诱惑我逃离有保障的和平和自由。
  那天谈过之后,女儿还有些收敛,但后来又不知从那边听到了什么,说了这样的话。
  “妈,即使您再婚了,我们也会把你和爸爸埋在一起。别担心,他也肯定得去他老伴那儿……”
  我怎能说明白我所希望的宁静与那些庸俗的想法是有区别的。我觉得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到此为止吧。我都替你不好意思,那是女儿该对妈妈说的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看见杰奎琳埋在肯尼迪旁边了吗?亲戚或弟弟们说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我坚持就没问题,谁也没权利让爸爸孤零零的。”
  “好了,我不想听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妈妈,该我问您怎么回事儿,每个人都知道妈妈热情奔放,只要您还拥有当年的热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女儿现在说话已没什么顾忌了,但她说的不无道理。透过女儿直白的话语,我也不知不觉回头看了看我走过的路。长女不愧是长女,对我年轻时候的事知道的不少。女儿出生在人口众多,连一处像样房子都没有的家里,从小学到高中交学费都是拖到最后一天,她从小目睹了家里困难的状况。她姥姥看到我受穷受累,说是自作自受,虽有些可怜我,但从不忘记把责任说得清清楚楚,姥姥的唠叨她听得也最多。现在两家的情况变得不相上下,但那时,娘家算是体面的中产阶级,婆家除了丈夫之外,都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许是因为如此,不仅贫穷,又粗鲁俗气。当时,正值敏感年龄的女儿不会不对此奇怪,姥姥的絮叨肯定给了她满意的答案。
  我和老公热恋时,妈妈对女婿本人还是比较满意的。还说山沟里出了“凤凰”,但是坚决反对我嫁给“凤凰”。妈妈大肆哭闹来阻止我,说嫁给他等于是调进“山沟”里,但我眼里只能看到“凤凰”,看不见“山沟”。妈妈的预言不幸言中,我和“山沟的”奋战一直持续到小姑子嫁出去为止。但是,别人眼里的“山沟”,对我来说是活着的意义,是能够挺起胸脯的源泉。女儿现在把那种盲目的力量说成是热情,说是热情也好,说是情欲也罢。
  总之,现在喜欢赵博士的感情里少了这些东西。恋爱的感觉与年轻时相同,但没有情欲,我认为仅仅在情绪上得到满足的恋爱只是给别人看的,看来我只是和他演了一出戏。没有情欲遮住眼睛,任何事情都看得很真切。他虽然依旧风度翩翩,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不久将衰老的本质。他也一定具备了其他老头所具备的毛病:换内衣时露出的不光滑且下坠的肉和扑簌簌落下的皮屑,爬过崇山骏岭般的打呼噜声,随处掸掉的烟皮,似乎马上要断气的吐痰的声音,抬着屁股连着放的屁,夹杂着胃酸味的饱嗝,只知道填饱自己的肚子,多疑症和健忘症引起的唠叨,似乎要活到一百岁的吝啬小气。这些我都能想象得到。对此不在意,想忍受下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如果不在一起生孩子养孩子,度过那些动物般的时间,否则怎么能忍受得了?我这才感觉情欲是多么美妙的东西。没有再考虑的余地了。也过了为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而冒险的年龄了。女儿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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