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当我在《绿色评论》中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让我惊诧不已的,是这首诗写的简直就是我老家发生的那个翠丹和万得的故事。已年过七旬的张万得至今身上还涌动着文学青年的热情。他说就算在几年前每到《新春文艺》征文大赛时都感到心潮起伏,我猜他不仅仅心潮起伏,也肯定写了作品,参加了大赛。因为我能够理解他的那种心潮起伏有多么让人难以抑制。如果那首诗不是出自有名的诗人金勇泽的笔下,而是初次听到名字的那个人写的,我一定不会怀疑那是张万得以笔名写的诗,并且张万得将以此登上文坛。那首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只是依稀可见的图像,渐渐的,就像浸泡在显影药水里的胶卷,越来越清晰可辨。蕴含在每个角落里的羞涩的美,也终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眼前,我的心不禁因思念和悲伤而发出阵阵颤栗,独自慢慢地喝完了一瓶葡萄酒。
  翠丹家有四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她是最小的,又是唯一的一个女儿。一到秋天,勤快的爸爸和老实善良的儿子们,在我们村子里最先盖房顶。这活儿,翠丹家的五个壮劳力不费吹灰之力一会儿工夫就能干完。但每次最先跳上房顶手忙脚乱的都是万得。万得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学生,因此,村里换工时理所当然不用他动手,加上翠丹家也不缺人手,但每次翠丹家盖房顶都是他第一个张罗。翠丹的四哥和万得是好朋友,但村里人知道翠丹家一有什么事情,万得都撸胳膊挽袖子地帮着做,那并非因为是朋友家,而因为是她的缘故——是翠丹家的事。家家户户厨房里忙着做午饭,一缕缕炊烟直直地升到天空,在这样温暖的秋日,看到万得站在翠丹家的房顶上像一面旗帜,村里的老人们就啧啧惊叹说,爱屋及乌。这也正是万得将成为翠丹的新郎这一事实已尽人皆知的一个证据。
  两个人的关系,我们这些比他们小一些的人也很向往。我们说他们俩在谈恋爱,说着说着,不禁自己心里也泛起了涟漪。大概在四十年代非常守旧的农村,也并非没有青年男女背着父母谈情说爱的事。有时候能听到谁和谁乱搞,谁和谁对上眼了,甚至于说谁和谁有一腿的传闻。但那都是些让父母抬不起头的“绯闻”,那些故事的结尾大多也混乱、肮脏。
  人们不把翠丹和万得互相喜欢的事说成以上的种种字眼,而说成谈恋爱,也许就是想把他俩的事和那些“绯闻”区别对待。村里人爱护他俩,也向往他们的感情。我们村的男人们在私塾念汉文,女人们虽说也没有正经上过学,但耳濡目染地认一些字,也算是摆脱了文盲的境地。但我们村离县城足足有二十多里地,新式的学校教育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但如果条件允许,村里人想让子女受到这种新式教育。对于恋爱,他们似乎也持有同样看法。他们无法控制对城里人开放的生活方式的好奇。万得和翠丹谈恋爱,不仅使年轻人想效仿,即使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老人们也比较赞同。因为在二人产生朦胧爱意之前,老人们仅仅眯着眼睛想象俩人出双入对的样子,都会觉得无比满足和喜悦。翠丹家和万得家有的地都是不多不少,自给自足,又是生性淳朴乐于助人的小户人家,万得上面全是姐姐,翠丹上面全是哥哥。所以他俩都是家里左等右等盼来的金贵儿子和女儿。自己家里视为掌上明珠,外人也没有理由不说好话、不去夸他们。而两个孩子也的确招人喜欢。
  翠丹不像农村的孩子,皮肤白皙,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也很长。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睫毛如何长,看了金勇泽的诗,在诗句中我找到了恰当的话语。长长的睫毛足以“让鹅毛大雪落下来歇脚”。鹅毛大雪融化了变成露珠,湿漉漉的睫毛在她眼眸中投下一道阴影时,她凄婉的表情简直能感动石头,让石头说出话来。万得聪明过人,教一个会十个,长得也眉清目秀,在农村旮旯里算是罕见的人物。如果说万得是山沟里飞出的凤凰,那翠丹就是出淤泥而不染。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两个孩子将来结为百年之好,那该是多般配的小两口啊!”人们异口同声地预测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家家境也很般配,不偏不倚。两家大人们也淳朴善良,看着人们说的将来的“女婿”和“儿媳”一天天长大成人,打心眼里喜欢。翠丹和万得是我们村里的花朵和梦想。可但凡相过亲的人都会知道,往往别人觉得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担负着一种使命感为他二人牵线做媒,当事人的态度却出人意料地比较冷淡。让人不免觉得,男男女女相互产生爱慕之情,就像是上天的游戏,常常是人们计划外的事。如果别人想出面撮合,反而招致逆反心理,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但是万得和翠丹没有背叛人们的梦想。翠丹一见万得就不知所措,这可以说是有力的证据。翠丹因为万得打破了水罐这事让村里人一直津津乐道。我们村上的人加在一起才有二十多户,所以只有一口水井。打水是女人份内的事,顶着水罐,不用手扶,还能左右摇头,不耽误做其他事情,才能算是过日子的“好手”。小女孩们对妈妈敏捷的身手投去赞叹的目光之余,心里也不免有一些压力——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被要求达到那种境地。因此,小女孩们从小就想顶水罐,所以家家都为小女孩们准备一个小水罐。这种小水罐做玩具的用途比实用大,所以打碎的事也经常发生。
  翠丹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宝贝女儿,上面又有两个嫂子,所以不用顶水罐,但她有自己的小水罐,在她那个年龄,小伙伴做的事她也跃跃欲试。但翠丹头顶着水罐,不用两只手扶,一步也走不了。那天,她就是这么顶着水罐回去时远远看到了万得回家,万得也看见了翠丹,想赶紧跑过来帮她拿水罐,翠丹一见万得过来,想拽拽衣襟,一撒手,水罐摔碎自不必说。那时,翠丹十四、五岁,胸脯像杏仁一样若隐若现。韩服的上衣短,裙子长,所以干活时有时难免露出胸脯和腋窝。对此,在我们老家,即使是年轻女人也没有太多不自在,常常能看到背在身后的孩子摸妈妈的奶,或者干脆把奶拽过去吃。对胸的羞耻是否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呢?那时候,妈妈的胸脯只被看作是孩子的饭碗之类的东西,人们反而将肚脐裸露在外视为羞耻。姑娘家的心思可能有所不同,但如果为了挡住胸脯把水罐摔碎,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万得在我们村里第一个升到县城中学之后,翠丹就缠着她爸上了十里外新建的小学分校,那是水罐事件发生之后。分校也叫做简易学校,入学也没有年龄限制,男生中竟然有孩子的爸爸。中学似乎也差不多。万得也是小学毕业后在家帮了几年农活,后来嫁到汉城的姐姐强调新式教育的重要性,才上了中学,年龄也不算小。
  简易学校在长溪村,这个村子在去县城的路上,有五十多户人家,在方圆这几个村里是最大的。从我们村到长溪村要爬两个山头,还要过一条小溪流。不用说万得和翠丹自然而然的一起上学回家。在别人看来两个人没什么特别的,通常是翠丹落在稍后走着,万得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停一会儿等翠丹。照那时候的规矩,即使是夫妻俩出门也不能走并排,妻子一般稍稍落后,一前一后地走。有时,万得因为要走比翠丹多一倍的路,看翠丹慢腾腾的样子,就没耐心去等,气鼓鼓地先走掉了。
  长溪村里滋润着田野的小溪流像网一样遍及四处,但是,必须走桥才能通过的长溪村溪流是一条格外美丽的河。水不算深,但河两岸形成了山谷。从路旁延伸到溪流的缓缓的坡上,从春到秋都有数不清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成群的小鱼在细沙、小石子和花影之间捉迷藏似地穿梭不停,小浪花也像水晶一般透明。那条河上有座泥做的桥。两条圆木横穿在两边的坡上,中间用草绳和藤蔓编织后抹上泥巴的小桥,就像山间小路的延伸,走在上面让人很舒服。但每逢多雨天气或开春解冻的时候,桥各处会有洞,要么非常滑,这种情况一般都很短暂,村里某个人费不了半天工夫就能把它修好。问题是每逢雨季或来不及修补时,尤其小女孩们害怕过到处是洞的泥桥,干脆沿着小坡往下走,光着脚趟过哗哗的江水,这样更让她们放心,因为水涨了也只会齐腰深。每当这时,男孩们不失时机地显示出男子汉气概,他们站在前面,用木棍测量水的深度,告诉后边的女孩们,还领着她们过河。但万得不喜欢翠丹把裙子挽到肚脐上面,和男孩们一起弄湿衬裙过河的样子。所以不光上学时,放学时他也尽量等着翠丹,让翠丹走泥桥。过桥时翠丹一会儿吓得尖叫,一会又怪万得没有扶住她,万得就一边哄她,一边还要扶住她,所以村里人都传说他们俩在不长的桥上抱过好几回。但是,就算是老古董的老人也不觉得这种传闻有什么丢人,反而觉得很可爱。他们觉得这两个人迟早要结婚,并且俩人的举动看起来像鸳鸯戏水一般温馨可爱。人们没有任何恶意地把泥桥说成是恋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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