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蚂蚁王国等十一篇

作者:爱娃·达特诺娃 等




  后来我们去了齐娜伊达的家。整晚她都奇怪地看着库兹涅佐夫,老是把他叫到阳台上去抽烟,久久站在那儿。大爷异常痛苦地咳嗽,并且喘着粗气,在他勉强喘过气的时候,就抱怨“肺都腐烂了”。“要死了,快死了,”他说。
  
  春天匆匆过去了,酷夏接踵而来。从胳膊肘到手,从脸到脖子都晒得黝黑黝黑的,其它部位还是白白的,照照镜子,真有些别扭。
  叶甫盖尼奇也受着这份活罪——特别是在罐子里头,真像在保温瓶里一样。去了动物市场可怎么也买不着笼子。一天我把它从瓶子里取出来,放在地板上。“快活动活动呀,叶甫盖尼奇,”我说,“你是自由的。”它可纳闷了,站着,又转向我瞅了瞅,动了动胡子,然后跑到厨房的角落里,在背光的地方待着。我的宝贝儿它钻到什么缝儿里了。
  库兹涅佐夫常去齐娜伊达那儿溜达。她在郊区有一座小屋子,节假日他俩就结伴去了那儿,不知搞些什么勾当。
  “你们是在……”我饶有兴趣地问,“谈恋爱?”
  库兹涅佐夫神秘地说:“也许,是恋爱,不过也可能只是在帮帮她。”
  因为酷暑和在菜园里劳动,齐娜伊达可瘦了不少,于是她就买一条工装裤。他俩相互使着眼色,也许这里头有些名堂。
  卡兹诺夫自己做起了生意——卖中亚式的刀削烤肉,现在我们换了个头头——英俊而且健壮的亚美尼亚人。
  大爷咳得直冒汗,除了他的真理也不再说别的。看着他让人痛心。月底我离开了公司,坐在家里看电视。好像每天晚上叶甫盖尼奇都会跑到厨房里,刨着出口。
  
  冉卡不知为啥从美国来了个电话,聊了很久:他已经离了婚,现在干着卖俄罗斯纪念品的小买卖,还说,如果我在这方面想干点什么,可给他去个电话。他说自己非常苦闷。我对他说:“回来吧,哥们儿一起坐坐,喝喝啤酒”(当然,那只是信口开河)。他却回答:“现在回不来了,过去还差不多。”刚离婚时,我和他聊聊过去的事还行,现在不行了,我可不能说这些了。
  他还说:白种人在那儿处境不好——被少数人压制着:一是伙同中国人一起联合的黑人,另一些是女权主义者。有一回我想要帮一个女士提包,她却以上法庭威胁我,还说我企图侵犯她的权利,自己完全拿得动,还给了我一嘴巴。看来她完全不需要男人。
  于是我又敷衍他说:“回来吧!”冉卡反而有些生气:“我回去跟你一块儿喝酒吗?”他挂了电话,神经质!
  
  八月份,秋雨绵绵,我接到了库兹涅佐夫的电话,他说,大爷快死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整天地嘟囔着他的至理名言。而他们(包括齐娜伊达)打算帮助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好让他无牵无挂地安安静静地走。
  我也赞同,该去帮帮忙。毕竟我们都是干广告的。
  
  老规矩,我们在地铁旁的第三级台阶上碰头。
  “总的说来,”库兹涅佐夫立刻说,“应该让大爷说点什么,让他倾吐积蓄已久的情愫。”
  我不太明白。
  “你指的是什么?”我说。
  “我们马上要找到一个可以租摄像机的地方……让我的邻居装成摄像师……让大爷好好地倾吐积愫,安安静静地离开。”
  “这不是欺骗他吗?”我明白过来。
  “这可不算欺骗,”齐娜伊达说,“当然这是谎话,但这是善意的谎言……”
  我有些不愿意,这并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我们将欺骗他一生的信念和梦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明白吗?”库兹涅佐夫解释说,“这样他心里那块石头就会落下来,大爷跟我们不一样,可是又怎么办呢?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应帮助他。”
  “好吧,”我说,“那就摄像吧。那我能干些啥呢?”
  “凑钱租摄像机,那种带三角架和麦克风的要一万卢布,当然这会体面一些……可是我们还缺二千。”
  我明白了,要是钱够了,也许想不起我。库兹涅佐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辩解说:“当然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去看望大爷,哪怕没有钱也行。”
  大爷确实病得不轻,干瘪瘪的,晒黑了的脑袋靠着枕头,一动不动的,人也瘦了一圈。床旁边搁着一张老式的椅子,上头摆着药和装有不同饮料的杯子。
  我们的到来让大爷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咳了起来。他想起床,库兹涅佐夫摆摆手说:“躺着,不要动。”大爷有气无力地跟我握着手,仿佛要证实:看吧……你们都看见了吧!
  “没什么,”我说,“你想想,谁都会生病的。”
  后来大爷发现了带着摄像机的亚历山大,他就是库兹涅佐夫的邻居,被我们请来扮演摄像师的人。大爷疑惑地盯着他:
  “这是,”库兹涅佐夫显得有些慌张,努力装出很兴奋的样子说,“我们要给你录一段节目……我们这儿都商量好了……人也找到了,门路也有了……那就开始吧……(亚历山大友善地、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据说,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一些思想与大家分享,如果这是为了共同的幸福,像你,我们的同行……就让他说出来吧,让大家都能倾听他……”
  大爷精神焕发起来,幸福地眨巴着眼睛。
  “那就开始吧,大家注意了……各就各位,大家……像他那样……现场直播……”
  库兹涅佐夫语无伦次起来,转过去与亚历山大搭话:“我们要拍多久?”
  亚历山大煞有介事地看看表:
  “整整十二分钟。”
  他扮摄像师很不错。
  大爷开始慌乱起来,要下床:“不行,可不行……等等,我不能就这幅样子在全国观众面前露面……现在……赶紧打扮打扮。”
  他坐在床上,下不了床:
  “柜子里头……驼色的西服……”
  我们开始在塞了一大堆沾满烟味的家具什物的柜子里头找他的西服。
  “找到了吗?”大爷焦急地问,“找到了没?……现在找衬衣,在地上那个包里……崭新的……找到了吗?”
  “不着急,还有时间……找到了……”
  “还有领带呢?”
  “领带也在这儿,有,有!”
  大家开始帮他穿衣服,齐娜伊达笨手笨脚地打着领带。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大爷激动地说,“还有裤子……”
  “不换裤子也行,”亚历山大看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说,“不用全身打扮,反正只拍半身。“
  “就是不能在床上拍,这个样子和观众打照面可不行,”他忐忑不安地说,声音如此虚弱无力,我有时觉得他好像马上会失去知觉。“帮帮我,下床去,到窗户旁边拍……”
  我特别不想再看这一场面,想跑出去透透气儿,享受即将逝去的夏日绿色,可是帮忙总得帮到底,没办法还得继续。我很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在他干瘪瘪的、褐色的脑袋里还珍藏着什么真理。说不定这个真理有一些什么价值。
  大爷像吃饭一样坐在桌子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下身却套着肥大的带条纹的齐膝短裤。库兹涅佐夫向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又看看表,挥挥手说:“可以,开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当亚历山大把眼睛凑到摄像机的目镜前时,我匆匆忙忙地把麦克风递到大爷嘴边(我甚至忘了打开麦克风)。大爷艰难地挺直腰板,他望着我,目光咄咄逼人,又惶惶不安,然后向前栽了下去,死了,我突然意识到大爷真的走了。
  库兹涅佐夫摸了摸脉,疑惑地摇摇头,好像被骗了一样;他说真是的,到底还是没说出来,白忙乎!
  邻居亚历山大因为卷入这摊事儿,心里别扭得慌,只好傻乎乎地在那里摆弄着摄像机。觉得参与这事儿拖累了自己,但又不好意思马上溜掉。
  
  大爷过世了,我们并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我才冤呢,明白么,冤呀,”库兹涅佐夫低声说道,“你们明白吗,我因此失掉的一些东西,一些机会呐……”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于是就想问个究竟。但是库兹涅佐夫沉默着,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天气一直都阴沉沉的,但没有落雨,每天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马上就要下雨了。人们带上了伞,轻松展平花花绿绿的伞面(总归没白拿)。从天上确实落了几滴雨,可也就掉了这么几滴。雨并没有下。也许会因此把这种等待雨来的感觉越拖越长,仿佛一些不可预知的重大事情将要发生,好像有什么人轻轻推了一下齿轮,一切重新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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