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恋爱永远是未知的

作者:村上龙




  海因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段话以后,最后认真地向我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我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很想对他说这种关心是多余的,但我不知道用英语该怎样表达。所以只能含糊地回答他:“我的老婆不管是哪国人这都无所谓,就算你认为她是美国人或者德国人也可以。”
  接着,我又意犹未尽地对海因茨说:“其实,我对心中所喜爱的女人并无国籍的苛求,她应该是一个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下幸福地生活,在众人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的高雅女性。另外,恋爱这个概念其实是由十九世纪的‘罗曼司’一词衍生出来的,虽然那时也许还没有目录登记这种形式。但是男女之间即使没有交往也能结婚。所以女人只能相信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也算不上什么特殊形式的结婚,而是特别传统的婚姻。”
  “你说得对极了。”海因茨坦率地承认,“说老实话,我怕赖莉,而赖莉毫不怀疑地相信我是因为平时对她太好的缘故。这次我开玩笑地对她说,‘求求你,我们还是分手吧。’赖莉竟像个没头脑的机器玩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便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又回到了洛杉矶,据说那儿还有她的亲戚。不久,她通过目录登记公司给我送来了离婚文件。你说好笑吗?就在那天夜里,我拼命抽吸古柯叶,然后迷迷糊糊地去了那家奇妙的爵士酒吧,听到了女歌手正在演唱一首名叫《世界末日》的歌曲:
  为什么太阳还在放射光芒?
  为什么海面还在翻腾波浪?
  对我来说,世界末日己经来临,
  因为她悄悄离开了这里。
  鸟儿欢唱,星星在我头上的天空熠熠闪光,
  太阳、大海、小鸟、星星,竟然如此愚昧,
  在世界末日依然一切如故。
  虽说世界末日己经来临,
  而我再也得不到她的爱恋。
  早晨,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
  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
  自己和周围的关系怎么会是这样?
  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
  双眼清晰地看见外面美好的景致。
  但我知道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当她对我说‘再见’的时候,
  世界的一切已经归于毁灭……
  
  《四月花开的情思》(15)
  
  我说:“四月,也许是一个令人癫狂的季节。”
  但是,我朋友却认为这是陈词滥调。对此,他不屑一顾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的朋友在世界银行供职,刚从华盛顿回国暂时逗留几天。于是,我俩便在银座一家饭店的会员制酒吧里见了面。这家酒吧陈设极度豪华,黑色大理石的吧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清水烧花瓶,瓶中盛开着淡雅娇丽的樱花。
  我们
  我俩举杯对酌。面对着故友、美酒,我不由逸兴勃发。由于自己也是刚从纽约回来才两天,还未完全倒过时差来。因此,才喝了两杯雪梨酒,我就醺然欲醉了,并说出了那句不合身份的老话来。
  在世界银行亚洲局担任要职的朋友原是我的高中同学。进入经济界是他去美国以后的事。以前他在日本大学里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他运用丰富的文学知识,建构了自己从契诃夫到莎士比亚,从福克纳到尾井基次郎的生机蓬勃的、新颖的精神世界以后,便开始无情地嘲笑我见识浅薄,而且,他是用一种急不可耐的快人快语,对我提出犀利的批评。我不无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说由于时差的关系喝了两杯就醉了,所以看着樱花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不应该把我的话贬得一钱不值。谁知我的话非但没有得到他的同情,反而引起他更猛烈的抨击。
  “这种缺乏严密性的态度,正是当今日美经济摩擦的元凶啊。”友人痛心疾首地喟然长叹。接着他又尖锐地指责道:“……正因为是在这种场合,也就是说,在银座这种不带政治色彩、而且治安情况良好的酒吧,使你的精神完全放松了,但美国人还是无法理解这一点,也不存在这样的情况。虽然美国人有时也会因为气氛的关系,随意说话或者做出情绪化的判断,不过,他们说话还是懂得轻重的,像你犯下的这种致命错误,他们一定会非常客观地把它抓住不放……”
  诚然,友人说的都十分正确,但此时我的头脑由于时差的影响再加上醉酒的,愈发沉重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决意改变话题,于是,就向他提出了有关传说中的那家爵士酒吧的话题。但是,友人却出乎意料地突然沉默不语了。
  正当我惊讶之际,忽见他抬头凝望花瓶里的樱花,喃喃自语:“难道日本也有吗?”
  接着,他又兴奋地说道:“我想只有在华盛顿的哥伦比亚特区才会有吧?”
  一听此话,我不由蓦地一惊:“他说什么?难道他也去过吗?”
  “唉,二十年过去了,一切宛如就在眼前呐。”
  友人所指的二十年前该是一九七○年。
  “是吗?是那样吗?好像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当时怎么没那样想呢?”
  我惊愕地看着友人自问自答,不知他在说什么。
  友人终于恢复了常态,对我缓缓说道:“二十年,该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吧?可是一九七○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一样,你说怪不怪?二十年,又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当年纳粹在慕尼黑的一家小酒馆诞生,继而统治欧洲直至最后灭亡。其间也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它展现了一个阶级兴衰存亡的过程。但是为什么我对一九七○年会产生鲜活如昨的错觉呢?这也许是我们已经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哦,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想主要是因为这二十年是一段没太大变化的时光。”
  听他发表长篇大论,我不由暗自好笑。长期待在美国的友人都是这样,先自己提出疑问,然后通过逻辑推理分析,自己找出答案。我心想这位老兄实在太拖沓了,与其这样反复论证,不如直接把二十年前的事痛快说出来。
  友人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否知道我过去因为抽大麻叶而被捕的事?”
  我有点茫然地摇摇头。这事确实是第一次听到。我一直以为他是好学生,是位潜心研究比较文学和国家风险的老夫子。
  “那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我是在乡下被逮捕的。那时,我的一个同学是农村一家酱菜店的二少爷。他在东京买了毒品之后,偷偷带到乡下来,这家伙一直喋喋不休地劝我尝试一下毒品的滋味,我禁不住他的诱惑,终于被他拖下了水。不久,警方获悉此事,就把我逮捕了。”
  “为什么出了这种事我会不知道呢?那个地方又不是大城市,理应马上知道的。”我满腹狐疑地问。
  友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我那时年纪小,还是未成年人。所以报上只以少年A来代替我。不过当时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是我,只有你还蒙在鼓里,这主要是因为你对乡下的事情不感兴趣,你当时是个身心健全的好学生呀。”
  他这样一说,倒使我平添了几分愧疚。因为我当时年龄比他大,而且正和一个有争议的女孩同居,所以足有三年没回乡下。
  他又补充道:“说你身心健全是有道理的。因为像我这种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小孩,竟然会去吸毒,以至发生乡下的吸毒事件实属不正常。我是在三月中旬被捕的。作名一个吸毒犯,如果不招出是谁提供的毒品,或是从哪儿弄到的毒品,警方就会将我长期关押。结果我在拘留所里被关了二十多天。你待过拘留所吗?”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其实,我曾有一次喝得烂醉后和人打架,结果被警方带到拘留所关了一夜。但是具体情况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也就等于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的友人心有余悸地嚷道:“那地方不能去,就是开玩笑也不能去。在那儿,自己可使用的私人物品只有撕成一半的布毛巾,书也不让看,也不能平躺着睡觉,就是打呼噜也不准,可是打呼噜是人正常的生理现象,我怎么也控制不住呀。除了这些,待在拘留所里就是可怕的寂寞,而警方审讯你又要等上长长一段日子。当时拘留所规定,每天只准犯人看着窗外做一次体操,但不得超过三十分钟。于是我趁这个难得机会,通过窗口看到了沿河一带的那片樱花树林。在拘留所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低头认罪,己经把自己妖魔化了,所以决心忘掉世俗的一切。但是通过窗户,我却看到暖和的春日下,那些正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满心欢悦地赏花、散步的恋人们,我心中居然会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这种程度的嫉妒过去未曾有过,以后也没有再产生过。我被释放后。又过了四五年,终于去了美国,到华盛顿的大学开始了留学生涯。谁知去留学的时间,恰巧又是四月份。那时,波托马克河沿河一带正是樱花盛开的黄金季节。为了抒解内心的痛苦,我特意找了一个不知就里的美国女孩在河边约会,一心想让自己也能陶醉于迷人的花景中。兴奋之余,我竟然性急地向她求婚。于是理所当然遭到了拒绝。那天晚上,我百无聊赖地走进闹市区的一家奇妙的酒吧,听到了女歌手正在演唱一首令人砰然心动的歌曲。什么歌曲?那当然是《四月花开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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