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什么时候交?
  星期一。
  冷红不做声,把水壶从灶上拎下来,倒进水盆里。冷紫知道这是要给妈妈擦身子,便把水盆端进了里间。她也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冷红每次都是这样。默不做声取出钱,再默不做声地交给她。
  冷红给了她两百。
  太多了,姐。
  拿着吧。万一再用钱时我没回来,你不是就受慌张了么?还有村里的人情礼事该去也得去。哪家不得五块十块的?再给妈买一些水果和奶粉。刘大娘那里也得抽空去意思意思。——刘大娘是她们的东院邻居,平时冷紫做好三餐伺候妈妈吃过之后就得赶紧上学,家里只有妈妈一人。她们便托了刘大娘常过来坐坐,有事时是个照应,没事时也可以和妈妈解解闷,说说话。
  嗳。冷紫答应着。自从出去打工之后,她感觉冷红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个大人,而她在这种口气面前也越来越像个孩子。这也许是必然的吧。她想。不像个孩子难道她也去像个大人?如果两个人都像个大人那也就没什么大人可言了,因为没有参照。
  姐,你的工作还行么?
  吃饭吧。冷红没接她的话茬。
  你们厂有多少人啊?
  还有香皂吗?
  冷紫咬了咬嘴唇。像个孩子就应当受到什么问题都懒得搭理的轻视么?
  你有特别好的朋友么?她倔强地问。我只是在关心她在外面的生活状况,没有什么错。她这样鼓励自己。
  问那么多干什么?冷红说:我的事你少操心,管好你自己的学习就行了。
  冷紫垂下头,一声不响地吃完饭,推车就走。
  回来时注意安全。冷红跟到院子里:还是那个张朝晖送你么?别那么相信他,有时候得有点儿戒心。
  冷紫点点头:其实,他人挺好的。
  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不坏。冷红说。
  姐。冷紫觉得冷红说话的口吻陌生极了。可她放弃了与冷红争辩的想法。直觉告诉她,争辩不会有任何用处。
  我真的跟他没什么。她说。
  有没有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不是你想跟别人有什么就有什么,也不是你想跟别人没什么就没什么的。没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极了,还记得那个被强暴的女生么?冷紫玩弄着车铃:她嫁了。
  嫁哪儿了?冷红果然被吸引了。
  嫁给咱们村的陈老七了。她爸妈急着嫁她,没人去提亲,只有陈老七去了。是上星期办的事,听说现在陈老七就开始打她了。
  冷红沉默着。陈老七是村里一个委琐不堪的老光棍,身上经常有一股难闻的异味,冷红看见他,总是远远地躲着走。
  姐,你在外面也要注意一些。冷紫说。
  快走!冷红突然喝道。
  冷紫打了个冷战。她不明白冷红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而冷红眼角的泪,更加使她惊恐起来。
  姐。她喊。
  冷红转过身,向屋里走去。
  上节课我们谈到了世界三大能源,现在,我请一位同学说一下三大能源是什么?冷紫。
  冷紫机械地站起来。
  请说一下世界三大能源。
  煤、石油……冷紫哽住了。她知道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前两个答案是没经过思维就脱口而出的,可是一时间她居然想不起第三个。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的脸像泼上了沸水一样,但是大脑依然空空如也。
  电。杜言小声地对她说。她茫然地看着杜言的脸。
  电。杜言冒险又说。她的声音放低了些,而着重于口型。她暗暗埋怨着冷紫不会用眼角余光,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使她的作弊行为过于明显。
  钱。冷紫说。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忍俊不禁。只有冷紫木木地站在那里。
  这可不是你的正常水平啊,冷紫,以后要多注意温习功课。老师在全班人的狂笑中使劲儿绷住了脸:坐下吧。
  冷紫又木木地坐下来。
  一下课,同学们便围住了她:看不出来呀冷紫,你还挺会搞笑的!他们用最流行的港台片的语调说。
  什么搞笑,我不懂。冷紫冰冰地说。她放下书,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看着操场上飘扬的国旗、色彩缤纷的花坛和干净整洁的冬青甬道,又浮现出和冷红同在这里的时光。下一节课是作文,这是她和冷红都最喜欢的课。——她们都有些文优理劣。她们俩的作文也都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来朗读。老师还经常把她们的作文做比较,——她们俩虽然不同班,但是语文老师是同一个人。也因此,每逢作文课后,她们都要在放学路上热烈地讨论一番。而在这份共同的喜好之中,两个人也确实存在着鲜明的差异。冷红富于逻辑和理性,冷紫更偏重于浪漫和抒情。一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雪之思》,冷紫说她想写的是煮雪泡茶,踏雪采梅,冒雪访友,赏雪做诗。
  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肚子不饿。冷红说:雪下得再好,要是饿着肚子,谁也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踏雪采梅没心情,赏雪做诗没灵感,冒雪访友多半是为了蹭饭,至于煮雪泡茶么?就是喝上一百壶也顶不了一碗米饭。历史上不是有苏武牧羊饥吞毡渴饮雪么?你是不是也以为那是名士风流?
  冷紫被冷红噎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道:任何事物都有多面性,我可以只看我想看的一面。
  这种自由仅限于作文中。在现实里,不是你想看哪一面的问题,而是你必须得去看哪一面的问题。冷红说,她用这句话彻底胜利地封住了冷紫的嘴,结束了这场小小的战争。
  
  现在,她们俩不会再有共同命题的作文了。命题作文被分解到了她们各自的生活中,而原本,这种共同的命题有可能延展到她们的一生。她和冷红真的像一棵树上岔开的两个分枝,已经显示出了截然不同的走向。她很有可能考上一所著名的大学,住在色彩缤纷香气四溢的女生宿舍楼里,上午去听风度翩翩的教授讲课,下午去泡宁静舒适的图书馆,晚上在阵阵花香中惬意地散步,和好朋友聊聊学校的逸闻趣事,说一点儿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或许还会遭遇一两次青涩而美好的初恋。毕业之后,她很可能会留到某个大城市工作,找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结婚,每天早出晚归,成为单元楼里的主妇和上班族里的一员。如果有了孩子,她会有条件早早地请上一个保姆,孩子稍大一点儿,就可以送到设施齐全的幼儿园……与此同时,冷红的打工生涯结束之后,却多半还得回到农村,去面对一条平庸的农妇之路。她的手将会被田里的风吹得粗糙起来,她的皮肤也会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黧黑起来,她会找一个壮实的农村小伙结婚,不恩爱的话就打打架,恩爱的话就那么不咸不淡有吃有喝地过着。生孩子呢?如果头胎是个男孩也就罢了,若要是个女孩,那多半得躲东藏西地继续生下去,直到生个男孩为止。无论多么俊气的农村女人,在经过这番折腾之后,都会变得松皮大肚眉淡眼低,再也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儿。
  她们真的不再一样。昨天冷红表现出的陌生神情和罕见的泪水,已经让她确凿地感觉到冷红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种变化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变化中的冷红看起来并不快乐。这种不快乐的源起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冷红显然也不想让她知道。
  冷红在承受什么?她想象不出来。如果上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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