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稍微好受一点儿,那么,我愿意去尝试这种可能。我知道,即使是你出手惩罚我,你也绝对不会做得太狠。你是那么善良的人,像阳光一样。那么就让我自己做这件事情吧,这样最好。因为我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惩罚,而是一种解脱。
  你给我的那些书我都留着,它们好像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它们,真的。它们就像我的亲人一样。这几年:你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它们,它们就是你。正是靠着它们,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拥有了最后一丝面对的勇气。它们的存在一直使我觉得,我还没有腐烂到底。我死了之后,你就把它们都收回去吧。也许你会因为它们上面已经沾染了我的气息而不想要它们了,那就把它们随便给什么人吧,给个路人也好。给个孩子也好,给个拾破烂的老人也好,他们不会因为这些书而想起我,而且这些书对他们总会有一些用处。请你千万不要把它们扔了。什么东西都需要有个家,它们也一样。
  一直都在心里感谢着你,可总是说不出口。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人类所有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讲都是有些不真实的。所以,我也怕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会显得浅薄和矫情。可是,在此刻。用我最后的生命做底色,我的感谢也许能让你感受到几分本真吧。——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回想起拥有你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满足极了。我想,有了那些日子,即使我死了,我的生命也不能说很短暂。因为那些日子虽然是那么少,(其实并不少,只是我太贪婪了。)但是如果按一定的比例把那些浓甜的时光都稀释到我的生命中去的话,计算起来,我就相当于活了一百多年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求你:请你帮助冷红联系一下,把我的遗体捐献出来——如果我还够格的话。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因为我常常不知道怎样才算对别人有用,也不知道别人肯不肯接受我的有用。死了之后,我希望自己会有一点用处。并且,最好让这点用处用得实实在在。如果真的能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能够享受到使用者对我的短暂致意,我想我会感到由衷的喜悦的。我不想让我的身体放过这样一个受到真心礼遇的机会了。
  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爱你。一直。我是一个贫乏的人,这大约是我能够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了。也许你还是不能相信它,那你就把它一脚踢开。但是,无论你把它踢多远,它都会选择一个地方停下来,注视着你。
  祝福你能找到一个好姑娘。我相信你会找到的。当那个幸福时刻降临的时候,请你不要提起我。我知道我无法把我的痕迹从你的心里抹去,那就让我的名字在你的幸福中沉默吧。
  冷紫 *年*月*日
  张朝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客观上看,这只是一封过了时的遗书,而且是一封因误会而衍生的遗书。他知道。可是他真的不觉得这封遗书已经过了时。她在感谢中的卑微,她在平静中的痛楚,她在深情中的绝望,她在热爱中的胆怯,她在坚定中的脆弱……这就是他的冷紫,被他至爱也至爱过他的冷紫。他想起了她拿出手术签字单时的模样,想起在他问她“又接了多少客时”她的神情,想起了他问她“是不是准备在楼顶进行第二次开张”时她的叫喊,想起了那一次他在“香妹小炒”得知真相后在美雅门口等她回来预备与她决裂却远远看着她披着一身暮色归来时的身影……那一次,她对他说她去了原木居,去了游乐场,去了金柳河,去了教堂,去了他们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是因为绝望而在向爱情诀别。可是这一次,她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却真的是预备用生命向爱情诀别,而且预备得这么细腻,这么精致。他又想起前天晚上,冷紫亲口告诉他她那时是想跳楼去死时的情景,当时他感到的只是震惊。现在,冷紫用自己的笔迹把当时的心情如此一点一滴地复制给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这样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她在用生命向他做一个绝证。
  ——她想用这个绝证把他拯救。
  当然,这种拯救的起因是虚妄的,可是她拯救的声音却是多么厚实啊。她拯救的姿态也是笨拙的,可她的笨拙又是多么纯,多么诚,多么真啊。
  纯得让他不敢抚摸。
  诚得让他不敢想象。
  真的让他不敢面对。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拯救冷紫,却不知道冷紫也曾经这么努力地去拯救过他。他对她的拯救用的是深沉睿智的话语,是柔情蜜意的关爱,是尽量维持的宽宏大度的心胸。而她对他的拯救用的却是血,是肉,是她整个生命本身。
  他把脸贴在床罩上。那上面依然是冷紫挑中的那幅春天原野般的图案。他的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仿佛是第一次真切深入了她的美丽和苦难。
  尾声
  金柳河边有很多石椅,都没有油漆,呈现出原始的灰白色。椅面上不满了细小的凝固的石子儿颗粒,仿佛是一个农民粗糙的皮肤,坐上去会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冷红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踏实感让她觉得安然,似乎只要在这上面坐着。即使发生地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她以前曾经坐过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光滑的椅子,则无一例外地让她觉得自己会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给她相同感觉的还有那些铺着地板砖的地面,只要走在上面:她就总是很小心,怕自己会把不住脚。
  这就是城市么?
  张朝晖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没有坐,只是默默地看着河水。他的神态看起来像一个想不开的人。偶尔有路人会回头看他一眼。金柳河水太浅了,淹不死人的。即使他真的跳了河,也有警察管着呢——他们也许是这么想的吧。河水泛着并不新鲜的绿色,这并不是因为深度而显示出的绿色总是让人对它的成分会产生一些莫名的怀疑。只有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流动的生机。
  坐一会儿吧。冷红说。
  张朝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她的脸,只是盯着冷红毛衣上的图案。这是一件纯黑的毛衣,上面凸现着连在一起的菱形。
  冷紫也有相同的一件。
  冷红觉得心里有一道本来就极脆弱的堤岸迅速地崩溃了。在决定离开这里之后,她很自然地给张朝晖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仿佛他一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重要的亲人。现在,见到了张朝晖,她立马明白,张朝晖和她想的一样。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去哪儿?张朝晖问。
  不知道。她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没怎么想这个问题。她觉得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什么问题。现在,对她来说,到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离开。可这并不是逃避。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凡事知道为什么就那么重要么?
  什么时候走?
  很快。
  我去送你。
  不用。
  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
  他们的对话简洁、干净,像白衬衣上的扣子和扣眼儿,一个一个地呼应着。扣子扣住了衣服的两片,他们扣住了什么?冷红觉得他们只扣住了一个名字:冷紫。他们谁也没提冷紫,可冷紫就在他们语言的内部和间隙里饱满地流动着,黏稠得让他们透不过气来。“我说的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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