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冷红默默地看着冷紫,任冷紫阐述着她似乎已经完全进入角色的理论。
不放心么?你别忘了,我有经验。冷紫说。
先给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冷红说。
冷紫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平淡得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情。冷红的表情也很平淡,手却在被子里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几个字不在煤球厂,就在眼前。指的也不是冷紫。而是她。她明白了冷紫为什么要说出刚才那些话。羞辱的形式无非两种,一种明,一种暗。暗的可以置若罔闻,而明的却不能不去面对。从神情到语言再到文字,公开的羞辱也如地震,是逐步升级的。而冷紫第一次遭遇这种公开的羞辱,就碰上了最恶毒的形式。在这种最恶毒的羞辱面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妓女都会被摧毁的,何况冷紫。
两天之后,杨蓬在下班的路上吃了一顿暴打。在他倒地哀吟的时候,冷紫已经换上了盛装,开始了她第三天的生意。
17
冷紫是在那天晚上执意出台的。
煤球厂的那几个大字,使她本来就虚弱的努力终于彻底土崩瓦解。她认出了那是杨蓬的字。一瞬间,她的心里空极了,空到了她以前从没有感觉到一个程度。她扔下钥匙就走,甚至没想去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啊。想好好工作有什么用啊。想做个好女人有什么用啊。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从煤球厂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这么念叼着,觉得自己要疯了。公共汽车里,一个小偷正在肆无忌惮地摸一个姑娘的钱包,许多人都看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小偷摸走了钱包又在姑娘的屁股上猥亵地捏了一把,姑娘闭着眼承受了。原来她知道,可是她也怕。她怕什么呀。车外,两对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正拥抱着过马路,根本不看红绿灯,听见有司机朝他们按喇叭,就一起朝司机飞吻。在金柳大厦,一个盲人持残疾证要免费乘车,售票员死活不让,他说:“只要有眼珠子的人就得买车票。”盲人大骂:“我操你妈!”售票员漫不经心地回答:“晚上开门等着呢。只要不怕摔死,你就来。”……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从表面到内部,从整体到细节,这似乎都是个疯狂的世界,除了疯狂,人们似乎无事可做。每天,都会有无数个疯狂的主题出现供人们娱人娱已。今天,她是其中一个么?或者说,她从来就是其中一个么?
她也要疯狂。
她一定要疯狂。
她要做一件平常最不想做也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做一名真正的婊子。
她不再去想了。只要有人配合她的疯狂,只要这一切能让她忘记自己。哪怕是暂时的——这可笑的人生,有什么是长久的呢?
她给自己取名叫珍珠。
你姐叫凤凰,你叫珍珠,真是一对。方捷笑着为她梳妆:记得么,以前有一种化妆品的名字就叫凤凰珍珠霜。
冷紫淡淡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了“蚌病成珠”这个词。她是一只蚌么?那么她得了什么病?现在成珠了么?
方捷精心地为她扎上一条紫色底面上落满白色圆点的宽发带。这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新型发带,可以很好地突出女孩子的清纯气质。她把冷紫的妆上得淡极了,几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她知道,对于冷紫这种初入行的女孩子来说,并非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如果神情的生涩和化妆的艳丽不协调的话,也会伤害彼此的美。
方捷在冷紫的一只手腕上沾了一些香水,然后又移向另一只。手腕之后是耳后。她的动作十分轻缓。记住,她说:香水千万不能磨擦,只能这么轻轻地沾印。磨擦是会破坏香水分子的。她又把手指伸进冷紫的头发里,飘飘地梳了几下:头发上的香水不能直洒,要从内侧进行擦抹,这样出来的香气又柔和又均匀,绝不会凶猛。另外,最好用无名指,因为无名指的力量最温柔。方捷端详着镜子里的冷紫:真漂亮。
不这样打扮就不漂亮了么?
只有对自己的美丽有充分信心的人才会这么说话,因为你还年轻。方捷笑道:学会化妆的女人往往都已经老了,像我一样。不过,你学一学是有必要的。尤其是以后,这些技能对延长你的青春是很实用的。
方姐,你说我会受欢迎么?冷紫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简直想大笑。
当然。方捷说。
我当然可以做个婊子。冷紫对自己说。说不定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婊子呢。
你再准备一下,我先走了。方捷说:还有一些,注意事项,让你姐告诉你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冷红和冷紫。冷红看着镜子里的冷紫,冷紫也从镜子里看着一直沉默着的冷红。
真的想好了么?冷红终于开口。
你说的,这种职业不需要太多疑问和太多回答。所以你也别再问我。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做。
冷红沉默。门外想起方捷叮嘱厨房给她们姊妹做小灶的声音。这是洗浴中心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几乎每一个女孩子在正式上这条路之前,都要吃一两回方捷额外做的小灶——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小姐们普遍认为也是方捷自认为很有人情味儿的一个做法。——冷红却想起监狱里给临刑前的死刑犯们吃的那一顿最后的晚餐。方捷还让人又给冷紫铺了一张床,配备了一套这里小姐们都有的工作服、洗漱用具和化妆品。这表明方捷已经完全把冷紫看成这里的正式一员。之前她还说过要把冷紫的工作关系也分属到客房部,和冷红在一起。底薪也和冷红一样,是三百元。
方捷的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愉悦。冷红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决不仅仅是因为冷紫今天的突然加盟,更深的原因是那个灵感。方捷肯定认为,冷紫既然迈出了今天这一步,就离那个灵感实行的日子不太远了。
那个灵感。那个方捷曾经提起却被冷红断然拒绝的灵感。那个方捷认为极富创意也极富新意的灵感,当然,那也是个意味着要比她们现在挣的钱多得多的灵感。
冷红的心动了动。如果说这个灵感对她有那么一点儿吸引力,就在这儿。现在,她的身价虽然还是这里最高的,但已经有些跌了,实施了这个灵感之后,她们挣的钱不但可以反弹到她单干时的最高峰的两倍,甚至很有可能还会更多。到那时,不要说十万,就是一百万也不难挣到。但是,那又是怎样一个无耻的灵感啊。如果说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无耻,那个灵感就是更无耻。无耻得连她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而且,不要说那个灵感,就是今天,此时此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抛开那个鬼灵感,先面对现在吧。她对自己说。
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方捷所谓的“注意事项”,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你就这么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去卖淫么?你还有脸对她口传亲授么?她问自己。觉得冷紫就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羔羊,现在迷了路,正站在屠夫的门槛上,可羔羊却不想逃走,她只想进去休息,而不在乎这是一个什么门。
她就这么看着她走进去么?她是在纵容冷紫一时的意气用事么?或者,她是真的希望冷紫以这种亲历的方式达成对她的理解么?
那她是不是也是屠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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