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冷红木木地呆在床上,一起一伏的呼吸鼓动着她的胸脯,证明她还活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活着。相距几米的房东屋里,电视正轰轰烈烈地上演着伪造的悲欢离合。是谁在频繁地换着频道,“过儿,过儿……”这是《神雕侠侣》,仙绝的小龙女在碧水潭下,杨过在红尘中两鬓斑白。“拉肚子,找好药,找药也得有诀窍,别看广告!”这是赵本山的广告。冷红每次看到这个广告就想笑。不过不是笑赵本山,而是觉得接下去说那一句“看什么”的群众演员当中有一个年轻人被突出出来的大头特写憨得可爱极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这是河南,“下面向您推荐的这一款耳钉也很有特点……”这是教育电视台的电视购物。“让我的爱陪伴你,直到永远……”这是付笛声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不知道是哪一家电视台在请他们做嘉宾。
窗外不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有唱着歌的少年悠然而过。“你爱我吗,我是一个笨小孩,我的笨只是面对你,这一点你明不明白……”多么清亮的歌声啊。她和冷紫也这样唱过,带着青春莫名的忧思和愁绪。还有虚弱的脚步声不时地掠过,她可以想象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妈妈领着孩子,讲着单纯的故事。讲着讲着,孩子开始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开心,妈妈也笑起来。母子俩的笑声延续在路上,直至完全走出冷红的听觉。
活着,多么好啊。多有意思啊。她要活着!她想活着!哪怕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哪怕像以前一样背着那么沉重的债,哪怕再去地里没早没晚地劳作,哪怕再去劳务市场打零工,哪怕再去漂白粉厂扛五毛钱一趟的袋子……哪怕,哪怕。她在心中喃喃自语。突然对这个词迸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在那些生活面前加上了“哪怕”,似乎是无意识的。可难道没有一点儿根由么?与自己仍在浸淫的小姐生活相比,那些生活似乎就是吃苦受罪,就是不堪回首,只能成为无路可走时的下下之选。她忽然想起在漂白粉厂时自己对爱心浴池大堂里那些小姐们的鄙视,那时她想自己就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也不会去做那种人。而现在却正相反,若不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她就不想从这种人的队伍里离开。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往后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钱数的增多活么?为了打发日子活么?如果是这样,她有什么价值让冷紫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救她?
她又想起了冷紫一次次劝说她时的表情,忽然觉得她和冷紫就像两只找草吃的小白兔,黄的草红的草蓝的草黑的草白的草灰的草她们尽数尝遍,现在冷紫已经找到了绿色的草,而她还没有。而冷紫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让她早一天找到绿色的草。她想起冷紫劝她的那些话和冷紫说那些话时的神情。第一次觉得那些话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空虚的。而自己的内心也没有自己一向认为的那么死寂。在这个边缘时刻,她忽然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被激活了。是的,是被激活了。这种被激活的东西在她心口荡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使她觉得连血都被焐烫了。
可它究竟是什么,她现在还弄不清楚,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能力去弄清楚——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了。不过冷紫也许会帮她弄清楚的。如果这一次劫难能够平安度过,她要和冷紫再好好谈谈。这次谈话的意义应当不同于从前。她想。同时她也打定了主意,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难以把握的局面,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冷紫,把冷紫的安全放在首位。
张朝晖默默地坐在冷紫的床上,盯着一枚小小的书签。这是一枚旧书签,木制的。上面写着两行字,“书香淡雅,心香绵长”。这是他多年给冷紫寄书的时候顺便夹在书里的,冷紫保留得很完整。
冷紫的脚步一点一点接近了小屋。他听出她的脚步声有点滞。
是冷红的电话么?他问。
冷紫点点头:她病了。
她一直在病着,从没有好过。张朝晖说。
她说她肚子疼,这是实病。我在电话里也听出她的声气不对。冷紫说:我得去一趟。
表面上看是实病实际上是虚病。她的实病在这里,张朝晖指指胸口:是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的。
冷紫沉默了片刻:可我还是得去看看她。
我没说不让你去看。张朝晖拉过冷紫:你当然得去。你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在做什么,你都得去。我陪你一起去。
她说过不要你去。
她说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么?张朝晖说:我是个医生。
你这个医生只有看我的病时才认。冷紫笑道。
所以我要跟着你去。我去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你到现在还不放心我么?冷紫的脸色有些严峻起来。
傻瓜。张朝晖笑了:天这么晚了,我是怕你去的时候不安全。我在巷子口等你。要是她病得很重,我可以帮你叫辆车。如果你背不动她,我可以帮你扛一段。如果她病得不重,我可以把你送回来。如果她需要你陪她一晚上,你出来给我打个招呼,我走就是了。
冷紫笑起来。她穿上外套,发现头发有些乱了,便把它散开,重新梳拢着。
其实,稍微乱些也挺好看的。别有一种风味。张朝晖说:我在大学里看过一部电影,就叫做《头发乱了》。
电影只是电影。我又不是演员。我只记得妈的话:女人十分色,头脸占七分。冷紫边说着边往脑后缠着髻。这个外套领子很高,冷紫总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短,所以只要穿这件衣服,便会盘头,把脖子显得长一点。
你知道么?你脖子的曲线优雅得像一只天鹅。张朝晖说。
是么?冷紫笑道:那你是什么?
我是癞蛤蟆。张朝晖作势扑上去,两人笑成一团。
两人相依偎着走出去坐车。等了许久,车也不来。他们便拐进路边的商店闲逛。张朝晖发现冷紫的眼神只盯着这些光彩流溢的丝缎被面。朱砂底金线的龙凤呈祥,秋香底青黑线的百子千孙,宝石蓝底银线的孔雀开屏,茄紫底粉黄线的鱼跃莲花,月光白底五色线的蝴蝶欢舞,豆沙绿底橙红线的芙蓉锦鸡,桃红底七彩线的鸳鸯戏水……中国式的鲜艳热闹里,似乎又隐藏着些许的沉默和泪水。如同在喧嚣的集市上,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偶尔留出的片刻的空隙。又宛如大写意的山水画里,浓重的群岚之间,细细淌出的那一涓泉流。
真好看。冷紫赞叹。
喜欢么?张朝晖笑道:等我们结婚的时候,统统买下来。
售货小姐在一边也笑了:先生,有四十多种呢。只怕用不完。
用不完将来给儿子用。
瞎说!冷紫的脸红了:婚还没结,哪来的儿子?
我不是说将来么?说一说将来我还是有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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