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冷红走到一个公厕里,用冷水冲了冲脸,打起精神,问了路,慢慢地走着。路过一家漂白粉厂时,她蓦然看见了两个字:招工。便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像是一个干部。她问冷红来干什么。
我来找工作。冷红说。
女干部问了冷红一些基本情况,看了她的身份证,然后递给冷红一张表,让冷红填了。又给了冷红一张粉红色的单子,冷红瞄了一眼,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这简直像是在做游戏:这,就行了?
那可不?还要怎的?女干部笑道:只不过上班要过两天。现在库房正在扩建,还没完工呢。
那,我收完麦子再来上班,行吗?
行。反正咱们这儿常年都缺人手。到时候你只要会着这张通知单来就行了。女干部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么好的模样,只怕你在这儿干不长。
这活儿……毁容吗?冷红摸了摸脸。
毁容倒不至于。就是太苦,你来了就知道了。女干部让冷红的话给逗乐了:还有,咱们这里的工作都是临时的,没有底薪。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
底薪?冷红没听明白。
就是基本工资。女干部说:这里都是计件儿工资,干多少得多少。要是没干,就一分钱也没有。
冷红想起了刚才职业介绍所的那个大块头对她说过的“基本工资一百”的话,明白了。她笑了笑,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知道提也没用,也觉得没道理去提。不干活当然没有道理拿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个农民病了,谁会给他什么底薪呢?就是他地里让草长荒了,那土地承包费只怕也得自己往外拿。
那张盖了红章的单子上是这样写的:
通知
经审核,我厂同意接收冷红同志为我厂临时工,从即日起即可上班。
宏达漂白粉厂
不过事情并没有出现她担心的变故。收完麦后,她来到这里顺利地上了班。
4
漂白粉的生产过程其实很简单:先用水将石灰块泡开,用铁筛筛去细末,剔掉石块杂质,装进氯气库进行化学反应,三天后拉出来装进袋子就可以了。但是,这些活儿操作起来却绝对不轻松,尤其是筛石灰。在筛石灰时,为了防止石灰粉腐蚀皮肤,再热的天也必须得穿上三层以上的衣服,然后扎上裤脚和衣袖,用毛巾围紧脖子,嘴上再扣上一个又重又笨透不过气来的防毒面罩。在这种装束里,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掉进了蒸汽锅里,简直是到了窒息的边缘。
夏日的中午,大约是所有从事户外工作的人都最恐惧的时刻了。太阳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毒辣默默地喷吐着内心的火焰,再把这种无与伦比的火焰由人的皮肤过渡到人的内心。冷红就是在这样的火焰中成千上万地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汗水像雨一样淋遍全身。在烈日下和汗水中,冷红干着干着,往往就觉得最鲜明的感觉反而不是热了,而是无孔不入的石灰粉末和汗水融汇时所产生的那种火辣辣的疼。那是怎样的一种疼啊。仿佛有无数个蚂蚁在噬咬着,在细细的,津津有味的,流连忘返地品尝着她用身体创造的一道盛宴。偶尔防毒面罩一松动,一团粉尘便会迎面扑来,把冷红呛得满面泪水。
在这里,每个人的活计基本上都是独立的。工作时又都戴着防毒面罩,因此上班时间根本没有办法聊天。累了就歇,歇了就干,每个人都像一架微型而全能的机器。有时候筛着筛着,冷红的面前就会出现一片花白,这是疲惫到极点的信号。她就赶紧摘下防毒面罩,回到宿舍喝一大杯水,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再回去接着筛。下班后,吃过饭,洗过澡,她就会揉着酸痛的眼腈,以最快的时间上床睡觉。有的女工回来聊聊天打打牌什么的,冷红一律都不参与,她相信妈妈的话“力气是奴才,睡睡就回来”。既然出来了,快干好睡多挣钱才是真的哪。
相比起来,漂白粉厂的所有生活环节里,最让冷红感觉愉快的事情就是洗澡了。澡票是厂里免费发的,浴池在厂的偏对门,名字叫“爱心浴池”。浴池里也有一间不大的厅堂,摆着一台电视和几组半新不旧的沙发,穿过厅堂往里走就是大池,再往里走就是两排单间。经常有几个姑娘在厅堂里坐着嗑瓜子。
浴池干吗养这么多闲人?冷红曾经问过刘仪。
嗤。刘仪笑她。她比冷红大三岁,也是从农村来的,家在星苑市郊。有三个弟妹,都在上学。她高考落榜后出来打工。先是给一个远房亲戚当保姆,后来因为待遇问题有了磨擦,才自己出来找工作。她常对冷红说她根本就不会在这里长呆,因为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
你笑什么?冷红问她。
我笑你不懂。刘仪说:不是浴池养她们,是她们养浴池。你以为浴池就靠我们这些买月票的发财啊?
那它靠什么?冷红一直觉得她们应当是浴池最重要的客户,因为她们天天都来洗澡。
靠洗单间的客人和这些在单间按摩的小姐呗。人家接一桩生意,够咱们干半个月的。
那,她们不都是妓女吗?她吃惊极了。那些女孩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她所想象的妓女的样子,有的看起来简直像是纯洁的学生。而她想象中的妓女则是蓬松着卷发,涂着血红的嘴唇,穿着短到大腿的裙子,叼着烟卷儿。
你以为呢。刘仪说:不过人家可都挣着钱了。
这种脏钱,不挣也罢。我们的钱虽然少,可总是自己劳动所得的,比她们心安。
你以为人家就不心安了?人家也是劳动所得。听说有的国家还承认她们是合法的性工作者呢。
冷红张大了嘴巴。她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很快她便觉得庆幸起来。亏得是在中国,她想。她们这些不务正业的人终归没有她这样的人生活得自豪和光彩。于是,每次从这些女孩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她都高高地昂着头。刘仪则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她们,悄悄地告诉冷红,今天哪个小姐穿得最漂亮。
喂,听说了吗?明天就要发工资了。一天,洗澡的时候,有人说。冷红从昏昏欲睡中一下子振奋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发工资。
可不是吗?都一个月了。另一个女工说:不过,我也听说咱们的厂子最近挺麻烦的,好像是因为缺了一大堆什么证,反正是违法。要罚好多好多钱呢。厂长这两天正在跑。跑不赢就完蛋了。
不会吧?冷红说。她觉得这些事情离她太遥远了。一个厂子,好歹也是一个厂子,怎么会说关门就关门呢?
怎么不会,我都跳了好几次槽了。工厂关门的事情天天都有,尤其是这种小工厂。那个女工以一种颇见过世面的口气说。
什么是跳槽?冷红问。
就是换工作。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换个地儿吃草。刘仪笑着说。
第二天,结算工资。冷红发了四百零六元。是所有女工中最多的。
往后不用来上班了。那个招女工进厂的女干部说。她是这里的副厂长兼会计。
屋里一阵寂静。尽管昨天还议论过,可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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