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是真的热爱你
作者:乔 叶
1
小纸团是冷红写的。
纸是她们平常用的作业本上的那种纸,起着淡红的横格子,纸质略微有些脆,但是奶色的白和水色的红搭在一起却使纸显得很柔和,仿佛上面刚刚润了一层雨,有一种令人疼惜的温婉。
姐,你先。冷紫说。
你小,当然你先。冷红的口气不容置疑。
那对你不公平。冷紫看了姐姐一眼。
我先抓对你不也是不公平么?
静寂的屋里,只有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无关忧喜。
好了,抓吧。冷红说。
可是,姐,这对你太不……冷紫又回到了原来的圈子里。
你烦不烦哪?冷红控制不住地发起火来:公平?什么是公平?这两个字对我们没有意义。她说。她忽然觉得十分疲惫。现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争执和探讨任何问题——尤其是公平。是的,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平,对她的妹妹、母亲和父亲都一样的不公平。以前她也感到过不公平,不过那种感觉只如小牙签在皮肤上划过的浅浅的痕,疼,但不彻骨。而现在,这只牙签忽然成长为一把锋利的大刀,以一种意识不到的方式深深插进了她的身体,让她疼得反而失去了感觉。
反正我不抓。冷紫说:要抓你先抓。
我还是你姐姐么?冷红的表情严峻起来。
冷紫不做声。
要你抓你就抓。其实谁先抓都一样,谁都不能一手抓两个。冷红放缓了语气,笑了笑: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占先了,所以抓阄上我得让一让你。这只是个姿态问题,并不会影响我的运气。跟我们家碰到的其他事情相比,也许这件事情还是最公平的呢。
冷紫没有被冷红的幽默感染。她忽然明白,某些幽默的本质,其实往往饱含着泪水。
两个小纸团静静地呆在桌子上,看起来很乖。它们原本可以安安生生地住在本子里,等待着被写上数学方程、英文字母、化学元素、物理公式,或者是她们姊妹俩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作文。但是,刹那间,它们就这么被“哧啦”一声从原来的轨迹中撕扯了出来,又被不知名的手掌揉成了团,惊慌地开始了另外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生活。
就像她和她的姐姐。
在朦胧的泪光中,冷紫终于伸出了手。
在一千多口人的大青庄,冷家不仅是姓氏听起来最冷的一户人家,同时也是人丁最冷的一户人家。合村人只要一说起冷家,几乎从来没有人喊过名字。“老冷”“冷叔”“冷婶”“冷家那大闺女”“冷家那小闺女”“冷家那双胞胎”……这样粗略地指认全凭着冷家在大青庄独一无二的姓氏而不用担心出错。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们一家四口的名字。这种状况在冷红和冷紫上学之后稍有改观。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们的班主任笑着说:冷红,冷紫,你们俩的名字挺有意思的,是不是你们家太冷了,所以就特别希望你们俩能够大红大紫地热闹一下?
不是。冷紫说。
为什么?
我想,爸爸妈妈肯定不只是让我们来热闹一下,而是希望我们将来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
我不觉得。冷红说:我想他们可能只是想着这两个名字好记,又经常连在一起用,正适合我们姊妹俩吧。
要是像你说的那样,那干吗不叫咱们冷花冷叶?冷紫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
要是像你说的那样,起个名字就啥都有了,那咱们班的张统宇将来就一定能够统一宇宙了?
看着姊妹俩争吵起来的可爱模样,班主任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姊妹俩的肩膀:家长给你们起什么名字,不一定就是让你们必须成为什么人,而只是表达了他们的一种愿望。比如薛小敏,就是希望她机灵敏捷,刘壮,就是希望他健健康康的,这些都是希望,希望和现实之间常常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是很有可能变成现实,懂不懂?
懂。冷紫点点头:比如说我考了九十分,我的目标却是一百分。那一百分就是希望。我下次多考十分就行了。
班主任赞许地看看冷紫,又看看冷红:冷红,你有什么希望,也说来听听。
我不说。
为什么?
嘴里吐字都会讲,若要去作难断肠。冷红说:说有什么用?
谁告诉你的?班主任惊讶极了。
我妈。
面对着姊妹两个,班主任一时间居然无话可说。只是此后逢人便讲:“冷家这两个丫头,不简单!”
可是,无论两个女儿怎么聪明漂亮,冷裕德在世的时候,总是有些不足意。他从来没有把两个女儿的同时降生看作是老天格外的眷顾,相反,在他的心思深处,还浓浓地埋藏着一丝因一窝生出两个女儿而被淹没的自卑感。要是两个儿子就好了,或者有一个儿子也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念叨过。那年九月的深夜,当乡卫生院的医生大汗淋漓地从手术室走出来,对他说“你媳妇子宫受创十分严重,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他一下子便瘫软在了地上。天要塌下来了。我要断子绝孙了。本来在大青庄就无依无靠的,这下子更抬不起头了。没有了香火苗儿啊。没有了顶梁柱啊。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就这样傻傻地哭诉着,在刚刚种进麦子的地里呆了一夜。几天之后,他默默地用架子车把妻子和两个女儿拉回了家。
“哎,老冷,看不出来,你可真能干啊,一箭双雕啊。”
“这个法子也挺省事儿的,传授传授经验吧。”
“老冷那东西我也见过,没有啥出奇的呀,这是咋回事儿呢?”
不断有人和冷裕德开这种玩笑,冷裕德从来不搭腔。他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从不闲着。地里的活儿一忙完他就想法子去挣别的门路的钱。他沿街走巷地卖过冰棍,灰头土脸地给建筑队做过搬砖提泥的小工,农忙时给人家当过麦客,还不时地跟着四周村里有汽车或小四轮的人家出去拉土方和沙石,赚一点儿微薄的装卸费。作为这个家庭的唯一男人,他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家挣着每一分钱,用最笨拙的方式养活着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两个像花一样悄悄成长起来的女儿。他在自悲自叹中慢慢认了命,也在清贫的生活中享受着妻女们用自己的方式带给他的安慰和快乐。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跟邻村的一个车主到山里的一个小窑厂去拉煤。煤价比平日低了一些,车却比平日里装得还要满,车主一时高兴,就买了二两散装白酒下饭。酒不多,但是特别冲。车主喝完酒就要开车,冷裕德嗫嚅着劝道:“是不是歇会儿再走,还得过清水涧呢。”车主睨着眼呵斥道:“你真是个老鼠胆!这条路跑多少遍了?闭着眼我也能绕过它的八百个坎儿!小小一个清水涧还值得一提吗?你就龟缩着头只管上吧,亏你还是个一下子操出俩孩子的男人!要是我让你少一根汗毛,我就不是一个人!”
冷裕德没有再开腔。他默默地把一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空编织袋铺在了煤车顶上,然后,又默默地坐了上去。
车主果然实现了他的承诺:没有让冷裕德少一根汗毛——让他丢了整个的命。他自己也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了一个鬼。当超重的煤车在清水涧那条险峻的山路上醉醺醺地撞到了左边的石壁上又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中弹跌到右边的石崖下时,他和冷裕德一样,除了短暂的惊呼和喷涌的鲜血,之后,就是永远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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