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也许那个胖女人即老板娘丝毫也不会说英语,所以叫稍稍会些英语、平时自诩跟着巴黎解放时进驻巴黎的美军学过英语的同伴来讲讲看,但依然无法沟通,所以才斥责他。但是矮个老人争辩说:不,这个女孩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是东洋人、日本人,所以即使讲英语她也不懂。他一个劲地这样争辩着,所以胖女人才打他踢他。大概是这样的情节吧。
  我正要离开,老板娘从柜台里走出来,追在我的身后。矮个老人发出呻吟声。肯定是老板娘踩着了他的手或什么地方。老板娘扭动着脸上的皱纹朝我笑。她抚摸着头发,用小猫喝牛奶时的音色说:真漂亮。
  她说的是“真漂亮”这个意思的法语。
  真漂亮。
  我怎么会听懂了呢?“真漂亮”这个意思的法语,我是第一次听到,却……
  我审视着老板娘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无声地想要把“你的凉鞋也真漂亮”的意思传递给她。于是,老板娘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脸上的皱纹按着某种特定的规律蠢蠢地蠕动着,目光落在凉鞋上。
  我再次为借用她的洗手间而向她道谢,然后走出了小店。我向前走了有十米远,一走过刚刚新漆过的呈六角形墙壁的建筑物,前面就能看见红色的风车。时间是下午七点五十五分,我像堂吉诃德那样朝着风车跑去。
  在红磨坊剧场的周围,在郁金香花园的边上,排着一溜大型观光汽车。游客从汽车上慢慢地下来,像被风车吸进去的蜈蚣那样排成一串。来自各国的游客,穿着深色服装围着游客不肯散去的皮条客,远远地望着他们的妓女,更远处好像与狗屎一起被扔在黑暗处似的男妓,我穿过他们中间向右边走去。从右侧对着风车的正面走去,应该有一个毕加尔广场。皮条客朝着日本男游客连声喊着“性服务”,一边想要把他们拉到小酒店里去。满目皆是阿拉伯人。还有一溜为那些阿拉伯人开设的、出售土耳其烤羊肉串和羊肉的商店,一副女装打扮、嘴角淌着血蹲在地上的男妓,还有怀抱着婴儿乞讨的乞丐。毕加尔广场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空地,既没有男根一般的纪念塔,也没有阴道一般的喷水池。“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我喃语着。所谓的胜利,无疑都是乏味的。怎么样才能找到那家叫“高”的酒店呢?我在一张已经损坏了一半的长凳上坐下,想把乔埃尔唤出来。我想在头脑里描绘出那把锯断女人大腿的链锯,但即使我不在头脑里描绘,乔埃尔也马上出现在那里了。即使不在体内寻找他,即使不凝神苦思拼命呼唤他,乔埃尔也在他只要想触摸我的喉咙处马上就能够触摸到的地方。“我在等你呀!”他对我说。也许在这近两个小时独自赶路期间,我的意志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那家“高”在哪里?我问。
  “高”是一家日本餐厅,就在离这里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叫“松冈”的日本人在经营,菜肴做得很香,在以巴黎时装界人士为主的爱打扮的人群中很有人气。那是一家小店,餐桌只有六张,所以必须预约才能进去。而且那个叫“松冈”的人非常厌恶日本游客,所以旅游指南书上根本没有登载。这个毕加尔的治安之差至今在巴黎还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科西嘉的黑社会退出、阿拉伯人涌来以后,情况就更糟糕。在烟卷店和汉堡包商店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你可以沿着那条小巷过去,要当心野狗,而且还有最下等的男妓在拉客,但只要温和地朝他们微笑着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尽管放心!那条道弯弯曲曲的,半途还有楼梯,反正沿着那条道往前走,就能看到日本字“高”了。
  
  穿过印着“高”的暖帘,一名日本中年男子说着“欢迎”迎上前来。这名中年男子大概就是乔埃尔说的非常厌恶日本游客的店老板。他是憎恨日本游客,憎恨的而且还是团体游客所代表的日本的某些东西。我也非常憎恨。那东西如果是一个圆形,便是圆润的圆环,被封闭着,通风不佳,因为高温多湿而释放着腐臭。就是说,这位店老板也拥有一种意志。店老板也许看出什么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直钩钩地注视着我。
  勒芙斯和小林坐在最角落的餐桌边,勒芙斯显得很高兴,小林有些嫌麻烦似的朝我挥了挥手。
  “你好。”
  你好。
  我在勒芙斯的边上坐下。
  “怎么、来、这里的?”
  小林为了让勒芙斯也能够听得懂,故意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日本话。
  走着、来的。
  “走来?你很、熟悉、道啊。”
  因为有、地图。
  “下雨、没、关系吗?”
  没关系。
  我们吃着生鱼片和寿司、烤鸡肉串,喝着白葡萄酒。
   “你、真的、第一次、来、巴黎吗?”
  勒芙斯问我。我点点头。其他客人和我找到这里来时的路上见到的那些人,好像属于截然不同的人种。我和小林是日本人,没有其他的日本客人,也没有人直钩钩地打量我们。他们身上的服装怎么都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形容的。有的人穿着很正式的礼服,还有一伙人按意大利风格穿着北非的民族服装,也有人像表演哑剧似的穿着一身黑色的编织衣裤。他们全都毫不在乎别人。
  “你、在干、什么?绘画、写诗、还是搞服装、设计?”
  我摇了摇头,把在小酒店里用厕、那里的老板娘和她的同伴那些有趣的事说给他们听。我还提起了老板娘的凉鞋。要说得能让勒芙斯听得懂,这很费力。但勒芙斯非常喜欢听我说话,大概比听日本游客的“第三次”、“沙莫尼”、“鹿肉”、“宣传”之类的日本话感觉好多了。
  不久白葡萄酒喝完,小林让我看一张照片。那是勒芙斯只穿黑色内衣四肢趴在床上的照片。勒芙斯睨视着照相机,背后有一面椭圆形镜子,看得见从内裤里溢出来的臀部的肉和阴毛。
  真漂亮!我无声地将这个意思传递给勒芙斯和小林。勒芙斯微笑着,小林则感到很惊讶。
  “我想拍、一张、你和、勒芙斯的、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小林说。
  “在巴黎、摩洛哥、还有、伊维萨,我们、女同性恋者。”勒芙斯说道,吻了我的面颊。
  *
  翌日,我在看得见内院的餐厅里进早餐,吃了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昨天夜里在“高”吃了晚饭以后,我们乘小林驾驶的小型红色汽车先后去了两家迪斯科舞厅里玩,在三家酒吧里喝酒。途中小林和勒芙斯好几次问我要不要睡觉,我快乐得不能自制,连一个哈欠也没有打。第一家迪斯科舞厅叫“黑珍珠”,那里大多是黑人和阿拉伯人,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生肉味,勒芙斯告诉我说这是阿拉伯人的腋臭。我因为不会跳迪斯科舞,所以在日本时几乎从来不去迪斯科舞厅,即使偶尔和朋友一起去也从来不跳舞。“黑珍珠”与我在日本所了解的迪斯科舞厅相比,无论室内装潢还是照明、跳舞的人都截然不同,尤其是黑人的汗臭和阿拉伯人的腋味令我变得完全放开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如坐针毡,勒芙斯拉着我的手,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拥杂得像在地铁里那样的地板上跳着萨尔萨舞①,合着拳击般的节奏扭动身体。我感到焦虑,也许是因为和勒芙斯一起在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用吸管从鼻腔里吸了干燥的白色粉末的缘故。勒芙斯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用信用卡撮起一小撮粉末,放在便座盖上分成四份。可卡因微微散发着光泽,就像极其寒冷的地方从天上掉下来的雪,一吸入鼻腔,鼻腔的深处就会发痛,走出厕所挤过人群回到桌子边,一喝啤酒,喉咙就变得又黏又沉。
  “小林、可卡因、不行。”勒芙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不能说”的手势。
  与小林相比,我更喜欢勒芙斯,所以我很高兴我们两人有了秘密。我感到焦虑,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兴奋起来了,但这种兴奋与在新宿小巷拉客时是不一样的。新宿小巷里有一种封闭的感觉,现在在“黑珍珠”里,被阿拉伯人酸溜溜的腋臭味包围着时,我就发现那是不一样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想摆脱某种柔软而腐臭的东西才站在小巷里的。所谓的“腐臭”的东西,就是像那个叫“有平”的公司科长的目光之类的东西。有平离婚了,其原因是有钱的妻子红杏出墙,他反过来获得了赔偿金,开着意大利汽车,戴着瑞士手表,穿着英国大衣,他个子也比公司里其他男子高,在公司里与三名女子有交往,其中两人已打了好几次胎。他还一厢情愿地有着一种奇怪的自信,以为我也希望被他拥在怀里,因此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非常厌恶有平那种类型的人,所以无法忍受他那样的目光。那种目光象征着巨大得无可抵御的腐朽,而且还是最最典型的腐朽之一。诸如有平目光那样的东西,在那个国家里与其说到处都有,还不如说这个国家本身就是靠着那些东西才成立着。从道路工地上的工人贴在后背的无袖衬衫,到夏天拥挤的地铁车厢天花板上旋转着的通风机,从揉灭吐在横道线上的烟蒂的穿着合成皮革鞋的脚尖,到直升飞机在摩天大楼楼顶上降落时那蜻蜓似的影子,统统是腐朽的一部分。它们像圆那样连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圆内呼吸着。我自以为站在新宿的小巷里就是站在那个圆的外面,用冷冷的液体濡湿一直到大腿,在“黑珍珠”里我才知道那是错误的。黑人们拉着我的手要和我跳舞,这时勒芙斯总是来为我解围,说“这是、我的、重要的、朋友”。黑人们的欲情温柔地包围着我,勒芙斯的欲情和恍惚的可卡因秘密帮我把它们温和地隔离开来。此时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到了圆的外面,这才知道新宿的小巷还是在圆内。不过这不值得后悔。勒芙斯和黑人们,还有萨尔萨舞曲,都这样在为我合唱。我全身因汗水而变得滑腻腻的,喉咙仿佛被一个巨大而润滑的阳具堵塞着,我陶醉在那种黏糊糊的快感里。我们去的第二家迪斯科舞厅里几乎没有跳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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