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卡普或坎布在法语里是“海角”的意思。到圣·让·卡普斐拉的约翰斯顿的别墅,还要从最靠近海岸的低悬崖道路拐进更逼近海岸的岔道,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我们一边望着大海险乎乎地逼上来,一边不得不将汽车驶下岔道。半路上有一座破旧的教堂,小林在教堂前将梅塞德斯-奔驰 300 停了下来。
  “这是地中海。”小林说道,“在晴朗的日子里看得见科西嘉岛。科西嘉岛是拿破仑出生的地方啊。”
  我端详着破教堂正门上雕刻的圆形神面像,眺望着碧蓝的地中海,它们都在对我说:欢迎你,欢迎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对着破损得有些脱落的神面像喃语: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特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距离或地点之类的东西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在那家有猕猴桃园的医院里就已经都结束了。来到远处,能控制我五官的是空气的不同,而不是景色。超越自己的极限来到远处,神经通过眼球和喉咙,简直就像剥蚕豆一样轻易地就被剥去了一层皮,因为陌生的空气而变得干燥和阵阵刺痛。“这教堂里可以进去吗?”我问勒芙斯和小林。
  “这里、现在、已经、不是、教堂。”勒芙斯说道。
  我爬上瓦砾堆,钻过铁丝网,穿过简直只能看作是煮烂了的荞麦面团一般的烂灰泥壁缝,钻到了教堂的里面。正如勒芙斯说的那样,里面只是覆盖着一层杂草和藓苔,上帝代表人的名分已经荡然无存。阳光呈棒状从屋顶和墙壁上出现的洞孔里照射进来。只是在阳光随太阳的起落而移动的位置上,杂草长出了纤细的草茎和柔弱的叶子,其他裸露的地面和瓦砾上都是一层深绿色的藓苔。我用手掬起藓苔闻了闻它的气味。藓苔微微散发着一股海水味。我望着那棒状的阳光时,萌生了意志。是祈祷的意志。如果跪着,刚买的棉布长裤就会弄脏,因此我像 车族聚在自动售货机前坐着那样,坐在大小不等的棒状光线之间,合起双手祈祷着。
  祈愿以前曾在这个地方的神灵今天能够安息。
  祈愿以前供奉在这里的神灵今天保佑我。
  祈愿这里不再被破坏,不再被邪恶的意志支配。
  最后,我轻声地说了句“谢谢”。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都不能忘记感激的心情。我感激能让我供上我的一份心愿。
  
  别墅坐落在蛇头形状的海角尖端上。海角伸入大海,所以如果要修筑道路、养殖草木、建造房子,大概先要削去岩石。据说最早在这海角上建造白色外墙的邸宅的是意大利的商人,以后房屋的主人不断轮换,在约翰斯顿八年前将它购下之前,它已经经历过俄罗斯逃亡贵族、美国电影制片人、科威特王族之手。
  穿过铁门,一条两侧都种着花的小道呈弧形一直伸到房门前。花是那种在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实际上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种类。迪尔对我说那是含羞草。迪尔穿着乳白色紧身短裙和质地轻薄得能透出乳头来的黑色宽松上衣。“那颗橄榄树的边上是紫丁香呀!”勒芙斯对我这样说道。也许是南欧太阳的缘故,她的面颊已经变得通红了。她穿着下摆短得露出肚脐的条纹 T 恤衫。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的话,就连肚脐都会被太阳晒黑的。从楼房的门里出来五个人迎接我们,留在家里看房子的一对老年夫妇,厨师,还有两名用人。听说这白色的三层楼石造楼房有九个分别独立、拥有露台和浴室的房间。
  从露台上望去,可以看见设有喷水池的庭院和防风的松林,从海角上支出去建造的、设有枪眼的瞭望台,葫芦形的游泳池,拴着摩托艇的栈桥。
  餐厅在一楼的顶端,在用落地玻璃窗隔开的屋外露台的桌子上,午餐都已经准备好。我们先跳进游泳池洗去身上的汗水,在泳衣外只披一条浴巾就坐在桌子边,喝着极品白兰地酒和白葡萄酒中的极品、普罗旺斯产的白葡萄酒,撮着咸橄榄和糖醋甜椒,吃着用淡菜作浇头的细面条、西红柿蒸兔子肾脏、红芜菁和水田芥做的色拉,还有盐烤花鲈,眺望着一群游艇朝着尼斯和蒙特卡洛的方向驶去。午餐中间,勒芙斯她们始终在谈论这幢别墅有多么豪华,在戛纳马丁纳斯酒店这种地方的厨师长调制的菜肴是多么正宗,摩纳哥这座城市是怎么建起的,对穷人有多么的冷漠,等等。但是,在阿月浑子冰淇淋端上来的时候,迪尔无意中提起了被埋在枫丹白露森林里的“先生”。她用法语自言自语着,我没听懂,勒芙斯赶忙竖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小林用日语问:“杀了?”这时淡菜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差一点儿咳嗽起来,我才知道是迪尔泄露了秘密。勒芙斯向小林解释说:真知子有生命危险,所以是不得已才做的。小林对勒芙斯大发雷霆,说:我说过绝对不能与“健康天使”交往的!勒芙斯冷静地反驳说: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行动。迪尔回到房间里去了,我也从桌子边起身,穿过内院,坐在游泳池边的折叠式帆布躺椅上。松树的枝叶遮挡着强烈的阳光,刮着干燥的风,我正迷迷糊糊想打个盹,小林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前。
  “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这句话的日语不知为什么显得十分滑稽,我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觉得很滑稽,为什么觉得滑稽,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林也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
  “迪尔和勒芙斯都不正经,你不能受她们的影响。”
  你说不正经,这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都不知道吧?欧洲有着一种无形的等级,勒芙斯是最上层的等级。迪尔是最下层的等级,迪尔的身上有着葡萄牙系吉卜赛人的血脉,勒芙斯是贵族的女儿,在波尔多拥有好几幢邸宅,所以两个人都在向后倒退,在相互剥夺对方的道德。我说的话,你能听懂吗?”
  有些懂。
  “贵族和吉卜赛人,这样的关系对道德的感觉是最迟纯的呀!与这样的人相比,科西嘉人和西西里人、阿拉伯人就显得循规蹈矩安守本分。”
  你想要说什么?
  “不过,认识你之前,她们根本就没有伤害别人或暴力之类的事情,杀人就更不用说了。和你认识以后,勒芙斯有些变了。”
  你,是感到害怕了?
  “看见别人在变,我就会感到害怕。自己倍感珍惜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就会连自己都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无言以对。小林说的话,我能够理解。我们都以他人为媒介而发生着变化。这和分子或原子的化学反应基本上相同,兴许与磁场的作用也可以作比较。所有的人全都是其他所有的人的催化剂。小林说,勒芙斯和迪尔是以我为催化剂而发生了变化。但是,如果没有会催生变化的潜在性的东西,无论给予什么样的催化剂,都不会发生变化。总之,我是没有任何责任的……我想着这些事,头脑里突然浮现出以前读高中时的情景,我想起学到过的化学方程式,在氧化钠里渗入什么东西当作媒介的话,是不是能将水提取出来。我这么想着,看见小林穿过内院正朝着别墅那里返回去,他的背影就好像朝着没有人知道的坟场走去的、营养不良的老年尸体那样。我用右手的食指瞄准他的后背,怀着以前在电影《优秀狩猎者》中看到过的、表情凶残的猎人那样的心情,“叭”地打了一枪。不仅仅只是勒芙斯,就连我自己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我的变化没有依靠媒介,当然也没有依靠灵媒。乔埃尔不是什么灵媒,而是我的意志的体现。因此,对我而言,发生变化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一种状况。
  状况。
  再变下去!我对着眼前的地中海这么说道。
  再变下去。
  风暴。
  暴风雨。
  大洪水。
  水灾。
  疾病。
  战争。
  晚餐和午餐在同一个餐厅里进行,从鹿肉生火腿、基尔冻子酒①开始。香槟酒是克尔科的,汤是龙虾做的虾酱浓汤,主菜是小牛肉,上面浇着掺有地下食用菌的、红葡萄酒色的调料汁。“吸食过可卡因,所有的菜肴都会变得很乏味,但只有生牡蛎、生火腿、虾酱浓汤是例外呀!”勒芙斯和迪尔穿着水珠花纹和方格花纹的衣服,这样大声嚷嚷地吃着。一对看守房子的老夫妇穿着看样子二十年来没有脱下过的黑色套装和芥黄色连衣裙,好像生怕人们忘记他们是替别人管理别墅的管家。据他们说,这个餐厅里最享受的菜肴其实是傍晚时分。小林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与白天截然不同:“在摩纳哥的对面有个城叫圣雷莫,那里举行的音乐节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呀!以前那音乐节的大奖歌曲往往会成为流行歌曲排行榜的第一名,博比·索洛①的‘挂在面颊上的泪水’、吉利奥勒·辛克兹迪②的‘雨’、多米尼可·莫达诺③的‘飞翔’,这些歌怎么样啊?当时那些歌曲和美国的摇滚乐是平分秋色的呀!我分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意大利面食和汉堡包的区别,我都说不清楚呀!”看守房子的老年夫妇也许是因为他们那副打扮太像管家了,所以尽管他们的话没说错,却好像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兴趣。我咀嚼着表面烤得酥脆而里面却是鲜红的小牛肉,目光却被傍晚的景色吸引过去了。“你在看什么?”迪尔用英语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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