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你还没有习惯旅行,所以这也是无奈之事。即使只住一两天,行李也要打开啊。可以从大皮箱里取出来,整齐地放在壁橱里或抽屉里。何况盥洗用具和内衣裤总要用吧?如果光取这些东西,皮箱里会被翻乱的。呃,对了,说起内衣裤,我想起来了,我想在巴黎为你买内衣裤。巴黎是正宗的,在欧洲,有很多性感、漂亮的丝绸内衣。这附近就有一家虽小而品种齐全的商店,我们休息一下以后去看看吧,反正也要吃午饭了。”
  我站起身紧紧地抱住“先生”,仿佛要赶走充满在房间里的“害臊”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主动扑进男人的怀里了。在我的记忆中,至少这十年里没有。
  “你瞧你瞧,简直像个孩子一样。”
  “先生”托着我的下颚抬起我的脸,吻着我的前额和我两边的面颊以及我的嘴唇。
  还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我的名字叫“真知子”,写成“知道真实”,我姓“黑泽”,就是“黑色的沼泽”。
  “名字不那么重要……”“先生”这么说着,隔着罩衫和毛衣轻轻地撮我的乳头,“以前,有一部电影叫《花落莺啼春》②,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孤独的中年男子,这是哈迪·克鲁格③扮演的,你知道哈迪·克鲁格吗?”
  我又摇摇头。
  “这是我喜欢的演员,他在霍华德·霍克斯④执导的影片《哈泰利》和《逃亡四万公里》里都担任角色,是德国籍人,‘哈迪·克鲁格’是从军队里逃走的吧?不对,是从精神病医院里逃走的?反正是那种感觉,为了躲避大家的目光,他在一个村庄里孤独地生活着。而且吧,有一天,他遇上了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女。”
  为什么大家都要谈论电影呢?记得那个黑西服男子也谈起过电影。就是那个在西新宿高层旅馆的窗边带着我跳贴面舞的男人。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宁静。
  “他频繁地和那名美少女幽会,我记得还有一个漂亮的湖,他们总要往湖水里扔石头,而且两个人一起望着湖水里的波纹扩散开来。那好比是一种仪式,我是非常理解的。两个人吧,只是眺望着扩散开来的波纹,这有多么的美好,我很能理解,你能体会到吗?”
  我试着想象。季节大概是在秋天吧,而且还是初秋的时候,穿着毛衣还不会感到有多么寒冷,即使在太阳底下也不会晒得皮肤发痛,就是那样的时候。几乎没有风,树叶根据不同的种类开始染上不同的色彩,有湖泊的森林不会那么深邃,至少不会是针叶树。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两人坐着的草地是干的。投进湖里的小石子不可能多得唾手可得,还要在草根处仔细地寻找。
  “少女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但‘哈迪·克鲁格’也决不会特地想去问她。而且少女说了,说在男人的生日,过圣诞的时候吧,要送他一件非常珍贵的礼物。那就是系着缎带的白色箱子里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那位少女的名字‘西贝儿’。”
  那是她真实的名字吗?是不是她的真名,这也许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我非常喜欢那部电影,大概是受电影的影响,我很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马上相互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相互之间爱恋时,名字这些东西当然是不重要的。”
  但现在我们是一起在旅行啊!服务员在喊名字,我却没有发现那是先生你的名字,那有些说不过去。我说道。
  “我叫神原,名字叫吉雄。吉雄这个名字,我讨厌。有没有鲁钝的感觉?所以你至死也不要喊我吉雄。”
  叫“先生”,那么叫什么先生?
  “我们一起上床,以后即使到分手的时候,你也什么都别问。这和头衔、名字之类毫无关系,我们有着某种相通的东西,我说得不对吗?”
  我离开“先生”的身边走到窗户前,拔去金属卡子,推开窗户。窗户上的铁把手已经锈迹斑斑。我一推铁把手,窗户便向两边打开,石头城街角上的喧嚣伴随着寒冷的空气一起直扎我的肌肤。我想自己大概是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紧张了,所以才觉得累的。“对不起。”我这么说着,没有离开窗户,也没有将身子转向“先生”。
  “你不用道歉,我只是在美国研究新的材料,在日本有名的私立大学里当教授,还只有二十多岁。现在企业的力量很强大,企业就把我当作了‘先生’,我在大学里待了六年,受到的伤害却很大。不仅仅只是嫉妒和险诈,怎么说好呢,这么说吧,那个地方纠缠着与我们两人认识的那种感觉完全相反的东西。就是那样一种地方。什么出生的城镇啦,父母的籍贯和身份啦、参加哪个高尔夫俱乐部啦、朋友中有几个身份高贵的人啦、观看首演的歌剧时一定要穿着无尾礼服啦,等等,在现在这样的季节里,时装展览会的请柬每星期都会收到十几封吧。”
  “先生”走近窗边,从身后搂着我的肩膀,拂去我的头发吻着我的脖颈。“先生”的嘴唇比巴黎的空气还要阴冷。
  “在房间里你不用这么称呼我。你喊我‘先生’尊重我,我觉得是一种讽刺。现在我已经辞去大学里的工作,只是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是出售新材料技术信息的,因为我有一个专利是前置钛压缩工程的,所以收入比在大学里时高了几十倍,工作又很称我的心,但以前受到的那种伤害,也许怎么都无法消除了。所以遇上像你这样的人,我很想让你喊我‘先生’。”
  像我这样的人?我想问他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没有问。“先生”走进浴室里,不久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是什么时候从窗边回到沙发上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在窗边久久地眺望着石头城的街角。窗户的紧下边是一条很狭窄的街道,勉强可以通过一辆车。人们局促地行走着,车慢吞吞地行驶着。附近有家花房,空气中弥漫着连枝带茎剪下的鲜花的娇嫩水灵的香味。一名骑自行车的少年和提着很多纸袋的老太婆大声争吵着。他们为什么争吵,在争辩些什么,我听不明白。花房里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把他们从花房门前赶走。少年骑着自行车远去,老太婆对着他的背影叫嚷着什么。她那鸟叫似的声音,我听不明白它的意思,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那以后,我发现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我听着“先生”的淋浴声,眼皮却渐渐沉重得不堪忍受。我想不把窗户关上会感冒的,身体却懒得动弹。老太婆的叫嚷声屡次在我耳膜的深处重叠着响起,接着我仿佛觉得和花房的胖老板目光交织,还微微地笑着,但我不知道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窗外吹来的冷风会让我患感冒,不把窗户关上不行,我这么想着,好几次睁开了眼睛,但每次那饰有花边的窗帘都在我视线的右角像幽灵般地跳跃着。这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即记忆幻觉带来的图像,应该称为什么呢?我和“先生”一起在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从来没有听说过,然而却十分熟悉的森林里的湖泊边并肩坐着。
  “这里是德国奥得河畔法兰克福附近的森林,这森林叫克罗涅伯格。”
  “先生”说话时嘴唇没有动。我是腹语术师,“先生”像是木偶。
  “而且,这是你在梦境里看到的呀!”
  我们轮流向湖里投石头,石头全都像落在沙地里,像雨滴似的被吸进去,没有出现企盼中的波纹。湖水像烂泥似的稀溜溜地起着波浪。我在梦里想,在如此起伏着的湖面上是不会出现什么波纹的。
  地图!老太婆叫嚷着。
  我吓了一跳,竟然完全醒了,但饰有花边的窗帘和淋浴的声音仿佛在对我说,你再睡一会儿。于是我又闭上了眼睛。眼睑深处的黑暗里有个朦朦胧胧闪着光的东西,我想那大概是窗户吧。那紧边上还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飘扬着。我睡着了,但能够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眼睑的纤薄。
  请你买张地图。老太婆用法语的发音叫嚷着。她在窗户的另一边。意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想我绝对应该买一张地图。如果手上没有地图,我会被杀的。
  “这是在做梦。”
  “先生”这么说着时,他的脸变成猕猴桃园的那位精神科医生,他继续说着台词:你的脑子是清醒的。
  “是梦见了以前的猕猴桃园。”
  

[1] [2] [3] [4]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