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刚才说巴黎很冷吧。这是一种实际的感受,那种感受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说,不亲身到巴黎来体验一趟,就根本无法体会冷到什么程度。周围的人当然会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不过也当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甚至还看不出我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就是说,我们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先生”的脸上充满着“愧疚”。他在为什么事而感到愧疚呢?我结识乔埃尔后心里才保持了稳定,所以他的愧疚不是因此而产生的,应该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酿成的。毫无疑问,他肯定隐瞒着什么。他隐瞒的不是我的失态和错位,而是导致他感到愧疚的秘密。
  “你是有预知能力的吧。”
  我不会有的,乔埃尔知道。
  “你不要误会啊。我不可能是罪犯,只是我。怎么说呢,有些虚荣,爱撒谎。我的确在美国上过大学,不过不是哈佛,不是康涅尔,也不是麻省理工学院,而是在没什么人知道的办在乡下的市立大学,镇上没有一家酒吧和迪斯科舞厅,住在那里的人全都胖得滚圆圆。那个镇里,早饭大家都要吃四个烤饼。”
  我想起在新宿高层旅馆里遇见的那个黑西服男人。乔埃尔告诉我,他把从SM①俱乐部里叫来的女孩子肢解了。就是那个男人。我想起和他曾跳过片刻的舞,我想象出他把女孩子碎尸后放入下水道冲走的情景。这恰如眺望着铬锅里的沸水的情景。是一种仪式。首先,在女孩子的嘴里塞进四个高尔夫球,贴了三层胶带固定住。在地上铺着建筑工地用的防水苫布,先把她的手臂割下来。把脑袋砍下来可以省去按住她身体的麻烦,很省力,但录像或拍照时就很乏味,所以先割去手臂,而且还是从手腕、手肘、肩膀一段一段地割上去。割去双臂,在创口涂上美军使用的强力止血膏。切口上喷涌出来的血里带着白色的泡沫,就像粉红色香槟酒斟酒时的瓶口那样好看。女孩子被逼着去看自己那失去了手腕的创口,被迫用没有手腕的手臂摩蹭着自己的脸,又将离开了自己身体的手腕塞进她的那个地方,这时会发生痉挛。尽管如此,同时还往她的鼻腔里注入浓铵,她还没有失去意识。腿不同于手臂,不能一小段一小段地切开来,就用链锯直接顶上女孩的大腿根,女孩可以看着自己的身躯变小。黑西服男人忧郁地看着那副情景。他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也许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录像能拯救世界,你虽然不愿意那么做,但为了拯救很多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把那样的情景甚至连细节都刻进头脑里,就像注视着铬锅里的沸水那样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像猕猴桃树叶上的晨露那样密布在女孩额头上的汗珠,防水苫布上像约安·米罗①抽象画那样四处飞溅的血迹,锯到大腿骨时稍稍有些失真的链锯声,被割落后还在跳动着的、一瞬间失去色彩变得紫黑的手指,这些东西都细腻地描绘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形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乔埃尔以游客出场的感觉出现在那幅画中。这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轮廓,一个剪影,背后好像照射着强烈的光。乔埃尔对我说:这个男人说的话全都是谎话,即便是真实的,从他的嘴里出来就全都变成了谎话,他这个人只不过是为了说谎才活着的。
  “我不是因为成绩优秀才去美国那所乡镇大学的,我是估计父母没有办法管我,才去了美国。我父亲从战前起就做贸易商,我是第二个儿子,个子又长得矮小,大哥是个强硬派,干什么都不肯服输,所以我常常挨打。高中只读了一半,我就和那些与朋友一起开着车来迪斯科舞厅的女孩子厮混在一起,把她们带到横滨和汽车旅馆里,其中一人的父亲在电视台很有地位,所以我们受到了起诉,在日本终于呆不下去了。你很厉害啊,怎么说呢,我说不好,总之你很厉害啊。向刚认识不久的人这样东拉西扯地诉说自己的事,我还是第一次,我大概也累了吧?喝点波尔·里卡尔的绿茴香酒怎么样?这是苦艾酒,不过要掺水了喝,巴黎人都喝这酒,掺毕雷矿泉水也可以,你喝吗?”
  我摇了摇头。“那么,我就再来一杯牛奶咖啡。”乔埃尔告诉过我,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必须保持清醒。一群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团体游客在外面的大街上走过。“是美国人吗?”我这么喃语着,于是乔埃尔便回答我说:“是的。那些美国人没带在欧洲城市里穿的衣服,穿着原来的T恤衫、牛仔裤、茄克衫,脚上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那样的打扮在美国也只有西海岸才有。那些人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美国人。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其实只有美国人才是世界第一的乡巴佬,比博茨瓦纳人、棉兰老人、加拿大爱斯基摩人、拉普人②还要乡巴佬。说起鸡尾酒,他们只知道杜松子酒掺开胃水,说起法国菜,他们只知道蜗牛。这个男人说他到那种美国的乡镇去读过大学,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是哪个州的哪个镇,那所大学叫什么名字,他肯定回答不上来。他只是把你当作是一个淫荡而无知的女人,也许是想把你卖给阿拉伯人或什么人呢。在毕加尔的偏僻处有个阿拉伯的黑社会组织,专门买卖东方女人。日本女人最受欢迎,价钱也要高出一位数。他们的女人来源不是通过不务正业的流氓去找,而是直接找那些来巴黎后什么事都干不了又回不了日本的、没有廉耻的下三烂女人。你要靠着自己的才能获救。”
  “你瞧,绿茴香酒一掺水就会变得混浊。这个吧,魏尔伦③和兰波④这些诗人也喜欢喝啊。”
  呃,是哪里的大学?
  “呃?”
  你说的美国的乡下,是哪里?是哪个州?
  “我真服你了,原来你是个喜欢没完没了刨根究底的人。嘿,你还是饶了我吧。”
  “先生”喝着白色混浊的酒害羞地笑着。乔埃尔也在我的内心里笑着。我眺望着大街。穿着带兜帽的彩虹花纹大衣的幼儿,和穿着厚厚的皮茄克、围着长围巾的父亲模样的男人牵着手走着。彩虹花纹大衣与这石头垒起的街道十分相配。一看见幼儿,乔埃尔的轮廓眼看就要消失了。我想起了女孩子被割断的大腿和铬锅里的小气泡,我凝神冥想,勉强将乔埃尔的剪影留住。乔埃尔好歹还牵挂着我。我累了。看来要留住乔埃尔,就必须殚精竭虑,保持清醒。“你试着问他是西海岸还是东海岸,或者是中西部还是南部、北部,这个男人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明明你不想打听什么,我却偏偏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在美国很不注意养身,把身体搞坏了,幸好不是肝炎,却把胃弄坏了,大概是太劳累了吧。因为你也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英语不能说得很完美,我回日本后接受手术,切去了半个胃,以后我又变得有些怪诞起来,大家都没有看出来。精神这个东西,受内脏的影响极大,惟独精神才是物质的呀!”
  是西海岸吗?
  “呃?”
  我说的是你的大学。
  “嗯。说是西海岸那就西海岸,我真服你了。我刚才说的话,你根本就没在听吧。我觉得和你很投缘,我们做爱很默契呀。”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直钩钩地注视着“先生”,“先生”把目光避开了。
  “你也许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大概能主动向乔埃尔说话吧?我对着轮廓凝神冥想,这恰如将全部心神都凝结在阴核的感觉上以唤起性高潮一样。我好像不能沉醉在日常的对话中。看来危机能够唤来乔埃尔。
  “你这个人在想什么呀!胃被切去后,我的食欲也只有以前的一半了。而且我觉得细胞吧,好像整个儿全都变了。所谓的人吧,看来真会脱胎换骨的,细胞这个东西好像每天都在更新,因此就是在一天里,都不可能有一个相同的自己呀!我们始终在得到新生,一看见你,我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极其真实。你这个人也变了,和刚开始见到你时相比,已经不一样了。简直就像从外表也能够看出你体内的细胞在发生着变化。”
  不许他说谎!乔埃尔这样摇撼着我的神经。我说:你的肚子上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啊。我用从头盖骨那个洞开的孔里发出的声音说道。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