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NIGHT、夜色。”我回答。
  看夜色。
  看夜色。
  看夜色。
  勒芙斯和迪尔、小林各自用法语、英语、日语复述了一遍。于是,大家都不说话,眺望着夜色。用食用菌覆盖着的小牛肉通过食道时,夜色还在已被染成橙色的大海的更远处忍声吞气着。在橄榄树枝叶有气无力的摇曳中,隐含着夜色藏匿的预感。红莓冰淇淋在舌尖上颤动着的时候,夜色终于爬上沉没在紫色里的海面,登上海角的顶端。它与其他如雨或雪这些带水的降临方式、春天或夏天这种季节的到来、彩虹或枝叶间透下的阳光这些棱镜光的出现方式都截然不同。如果有清晨、正午、黑夜这样的区分,它的出现方式就会让人觉得只有黑夜才是有生气的。早晨是存在的,但没有生气。直到正午,它只有语言,就连存在都谈不上。但是黑夜,至少在蓝色海岸这里来说,它是有生命的。拔去一九八二年酿造的马尔戈红葡萄酒的瓶塞,勒芙斯情不自禁兴奋地说:“这是我爷爷的葡萄酒啊!”就着山羊干酪品尝葡萄酒的时候,夜色已经缓缓展开它的翅膀,播撒着紫丁香和含羞草的香味,倚靠着、拥抱着、笼罩着所有的一切。
  夜色是有生命的。我们用日语、法语、英语又各自喃语了一遍。
  
  晚餐后,除了小林之外,我们三人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摩纳哥的赌场,望着成群的法拉利和罗尔斯·罗伊斯④,穿过一道道沉重的垂帘,挤在瞪大瞳孔盯着筹码的人群里时,有人在对我说话。不是用语言在我耳边轻轻喃语,而是用一种和我靠波长向别人发送信号相同的方法对我的神经说话。开始我以为是乔埃尔,不料却不是他。乔埃尔是用语言对我说话的,那“声音”用的却不是语言。所以理解对方的第一句话我颇费了些时间。信号用某种波长搅拌我的记忆之海,搅拌之后便用比针尖更细的东西,就像用精确的激光刀那样的东西刺激我的记忆沉眠点。记忆沉眠点受到刺激以后,会强制性地出现映像。就是那样的点。因此,我不用去搭理它,只管接受信号。
  我是亡灵。
  那个信号对我说。
  可以把我称作亡灵,但我不一定就在死亡的世界里。
  因为死亡的世界不一定存在。
  我滞留在这赌场隔壁的蒙特卡洛芭蕾舞剧团舞台背后的壁板和灰泥之间。
  我在与芭蕾舞剧团创建大致相同的时候被抹去了。
  在摩纳哥诞生公国之前,我经历了漫长的路程才来到这里。
  拿破仑一世第一次接受流放的处罚登上这块土地时,就是我的家族担任前锋的。
  我的家族从盘古开天地时起,就世世代代担任着向导。
  这地球上最早用宇宙线催生高蛋白分子的时候,向导就是我的家族。
  将鱼类中不太适应的鱼带领到陆地上的,也是我们家族。
  我们家族可以说与性别、国籍等毫无关系,只是靠着“向导”这个概念才形成的。
  我们能够变成所有生物的形态,变成所有生物细胞的形态,变成所有新陈代谢物质的形态。
  我长达七十八年一直在将这样的信号送达给聚集在这赌场里的人们。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
  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接受我的信号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了摇头。后来我问勒芙斯和迪尔,据她们说,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一直将双手放在赌盘上,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副怔怔的目光,好像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呼吸也停止了。迪尔担心地摇我,直到赌盘旋转的声音带上现实意味的时候,亡灵的“声音”才消失了。但是,最后的信号还是能够听到的。迪尔摇我的时候,我只是一瞬间做了个令我感到心情郁闷的梦。我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梦,但我的眼前自动出现了某种状况。那是在枫丹白露的森林里。我感觉到了只有森林才会有的、常绿树林发出的潮湿的氧气。有个洞穴,“先生”和日本丑女人精疲力竭地在那洞穴里挣扎着。“精疲力竭地挣扎”,这是指肉体已经血肉模糊地死了,但细胞里却还有东西在蠕动。那也许是“先生”那被割断的生殖器的痕迹。那个滑腻腻的地方有一种从扁平而没有孔穴的、椭圆形的女性生殖器里突然来了月经的感觉,被阉割掉的生殖器痕迹就是这样的,潮湿的土片在那里被碰碎时,就开始了无力的挣扎。那种挣扎的状态,就像从远处观看几万条虫子在蠕动,好像用显微镜观察细菌在分解着氨基酸。那样的蠕动想要靠它的整体即细菌的运动来把我拽入其中。好像是在逼着我去舔“先生”那滑腻腻的、满是土片、细菌、血迹的生殖器痕迹。我被按着脑袋,脸朝着生殖器的痕迹、朝着没有孔穴的月经时的女性生殖器逼近。当我的脸眼看就要被“精疲力竭的挣扎”吸进去的时候,我的目光又回到了原来的赌场里。
  “你好像不舒服。”
  勒芙斯和迪尔扶着我从赌盘的桌子边站起来,将我带到酒吧里,让我喝烈性的酒。因为亡灵的信号和不快的梦的缘故,我的牙齿颤抖着,发出上下打架的声音。如果不向什么人说些什么,看来我会发疯的,所以我不是用心灵感应,而是用蹩脚的英语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个亡灵和我那个郁闷的梦,直到她们听明白。
  呃,那个亡灵最后说了什么?勒芙斯问我。
  我回答:
  “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接受我信号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因为你是我们的家族。”
  *
  家族?勒芙斯反复喃语着。亡灵对我说话时,我的身体处在基本不能动弹的状态里,但当时我却没有任何障碍、很自然地理解了“家族”这个意思的信号。然而,当我被解除魔法、能这样向勒芙斯她们说话时,我觉得“家族”这句话显得十分可笑。实际从勒芙斯嘴里听到用日语说的“家族”这个词时,我自己也觉得滑稽因而笑了起来。
  “你说的‘家族’,是野牛家族的‘家族’?”
  勒芙斯又问我。看样子勒芙斯看过柳生家族①的书或电影。
  柳生一族。我这么喃语着,大声地笑了起来。那个幽灵大概也是要说什么吧?即使在回别墅的出租车里,我想起这件事也要发笑,但左大腿上出现的鸡皮疙瘩却一直没有消失。
  
  夜晚,恐怖从简直已经冰冻了的左大腿的鸡皮疙瘩上扩散到全身。那种扩散的感觉就像是大群的蚂蚁从某一点蠢蠢地爬满全身,我无法控制住自己,便先向勒芙斯要了精神安定药。我将三片药片一起嚼碎,用一九四三年产的阿尔马尼亚克白兰地漱了漱口吞下去。但是,简直是一个笑话,这种精神安定药勒芙斯平时是当作性药用的,我服用了定量的三倍,身体的洞穴里竟然垂下涎沫发情了。记得以前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有一种叫“哈努玛·拉科尔”的斗篷狒狒②,当部落里产生新头领时,新头领就要将前一任头领与雌狒狒们生的孩子全部杀死,亲眼目睹那些孩子们被杀死,雌狒狒们重又发情,与新的头领交媾。我与那些雌性的斗篷狒狒一样,亡灵向我讲话这个刺激,使我的发情增强了好几倍。就连自诩从记事时起就是一个色情狂的勒芙斯,面对我的发情也目瞪口呆无所适从。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我知道是在发情,但自己想做什么,或者想让别人做些什么,我一无所知。嚼碎后吞下的安定药过了有两个小时,药效达到顶峰,我失去了自我,甚至全身都抽搐起来。与其说那是发情了的女人,还不如说更接近于受阵痛的折磨而不停扭动着身体的女人。勒芙斯只将迪尔一个人喊到她的房间里来,远远地躲避着小林。我自己已经记不得了,据说我不依不饶地追逐着小林。估计是我先把身上所有的衣服全都脱了,一边抓着皮肤,一边紧紧地抱住小林。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想与他接吻,还是想被他拥在怀里,或是想做爱。我体内所有的性意识随着血液的流淌到处乱钻。那种性的意识从相互握手、臊得两颊绯红的接吻,到吞鸦片、四肢被缚的死囚犯的恍惚,涉及的形式成千上万,我已经顾不得选择其中的哪一种形式进行实施了。我被送到勒芙斯房间的床上后,情况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说是不可收拾,我也并不是手脚乱蹬乱踢地施暴,或毁坏东西,或大哭大喊。据勒芙斯和迪尔说,我一边浑身喷汗,一边缓慢而有力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脚。勒芙斯和迪尔尝试了各种方法,即对发情发到自制力已经丧失殆尽的同性能够尝试的所有方法。两人首先想要让我平静下来,给我灌酒、让我吸食可卡因、给我灌咖啡、让我吸大麻。她们紧紧地抱着我,不停地安慰我不要担心。她们为我祈祷,抚摸我的头发,唱儿歌,吻我的额头、面颊、眼睑、嘴唇、耳朵、肩膀、胸膛、手臂、乳房、乳头等所有的地方,为我擦着片刻工夫就喷涌而出的汗水,把我包在毛毯里保暖,用热毛巾包住我或敷冷毛巾,将我放进浴池里,然后又用冷水为我冲浴,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停地喃语着“抱紧我、抱紧我”,于是她们使用了振动按摩器。她们用毛巾不停地为我擦拭,但我的汗水还是随即就喷涌出来。那汗水不是像桑拿浴或蒸汽浴那样形成水珠从皮肤上滚落下来的,而像在经过擦拭后完全干燥的地方进行喷雾一般,身体里的水分不是从汗腺里渗出来的,而是像大气中含有的某种成分悄悄地粘附在肌体上那样,小得可怕的汗露不知不觉地出现在皮肤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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