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活该!
  我喃语着。又说了一遍。
  活该!
  于是,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破碎,我爆发性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哥吉拉①要用嘴里喷发出来的放射线将东京塔熔化一样,我用爆发性的笑支配着整个迪斯科舞厅。这件事,后来我也问了勒芙斯,据她说,大家都以为我已经疯了。我笑着睁开眼睛,又停下笑睨视着催眠师。能量在光的增殖过程中得到积蓄。我用所有的光的能量大声地叫嚷着“见鬼”,那叫声就像滑稽剧中的绕口令一样朝着催眠师的大脑中心飞快地扎进去。于是,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催眠师用莫名其妙的语言——据后来勒芙斯说是波兰语——短促地叫了声什么便昏倒了。他一屁股坐在瓷砖地上,像被击中脊椎的士兵那样垂下头一动不动。当时在迪斯科舞厅里的人全都亲眼目睹了我用具有物理性能量的语言击中了催眠师。大家都看见了像霹雳、像电一样的东西。
  “你、拥有、神奇的、力量。”
  离开迪斯科舞厅后,我们在酒吧里时,勒芙斯说道。小林问我:你从很早以前起就有各种精神性的能量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又在厕所里吸了两条可卡因,津津有味地喝了啤酒。在下一家酒吧里,大家仍然谈论着我的超能力,我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喝啤酒。他们将我送到旅馆里,我下车时,勒芙斯紧紧地抱着我,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像这样会使身体的深处产生一种痒痒的、慌慌的、跃跃欲试的感觉的接吻,无论是来自女性还是来自男性,我都从来没有体验过。走进房间在床上一躺下,全身的皮肤便到处都蠢蠢欲动起来,令我担心如果不做称心如意的手淫会睡不着觉。也许是因为整整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缘故吧,我将被单拉到脖颈处,不久便微笑着陷入了沉睡,而且一直带着微笑,直到七个小时后醒来。
  “法国、面包、香吗?”
  一进来就吻我面颊的勒芙斯在和小林一起坐到我的身边时这么问我。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杯浓咖啡,去道德败坏的香榭丽舍大街工作。
  住在那套公寓里的是一位英国股票经纪商。从外观来看,那是一幢很普通的、没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按了内部对讲机,铁门打开,里面有一个十分宽广的院子,如果是小林使用的小型车,可以停放五十辆还绰绰有余。院子的四边还有雕塑,中央有一个快要被巨大的鱼吞没的少女造型的喷水池。内院里有通往不同房间的专用台阶,电梯也有五部。股票经纪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小个子男人,与奥地利金发情人住在一起。小林是那个情人的朋友,我和勒芙斯租借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房间扮演女同性恋者,房间里收藏着许多中世纪的乐器、波德莱尔①的初版书、勃艮第的白葡萄酒。
  小林要我们只穿黑色和红色的奇形内衣,要拍摄我们相互搂抱的照片。我说那样做很单调乏味,应该要有情节。我得到了勒芙斯的支持,于是即兴创作了一个情节。勒芙斯是一个为妹妹积攒学费而给一名老人做情人的同性恋女人,用金钱收买了一个贫困的日本人后不知不觉坠入情网。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带有华盖的床被选为第一拍摄现场,小林开始布置灯光。
  第二章 蒙特卡洛的幽灵
  拍摄的准备工作全部结束的时候,中年英国经纪商来招呼我们,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糟了!”小林嘀咕道,“我们不需要吃什么饭呀!”那个小林的老朋友、奥地利金发女郎用英语说:“去吃饭啊,听说你们要来,他昨天就去卢瓦尔买葡萄酒,今天早晨还赶到圣米歇尔去买鳟鱼。”
  英国经纪人的名字叫约翰斯顿·克洛契,他头发稀少,肩膀狭窄,手指粗糙而拙笨,却留着灰白的胡须,几乎没有男人的阳刚气概。据小林介绍说,约翰斯顿是一个极其无聊的巨富,他以巴黎为据点向全世界的股票进行投资,只要靠电话和呼吸,一分钟之内就会有一万法郎进入他的账户里。同时,约翰斯顿还是智商一百八十以上的人组成的世界级俱乐部的成员,他的父亲是南英格兰某位贵族的玫瑰园的园艺师,他是父亲的第二个儿子,他依靠灵活的头脑,作为英国犹太人的成功典范,甚至登过法国《费加罗报》的经济栏目。我们被带到摆着细长型餐桌的餐厅里,一边眺望着开阔的庭院和香榭丽舍大街,一边懒洋洋地吃着午饭。
  小林用日本话提醒我不要吃得太多。如果吃得太饱,精神和肉体都会失去情欲。开胃菜是撒过一九六二年酿造的波尔图葡萄酒的甜瓜,色拉是洋蓟和羊肝,主菜是面拖鳟鱼。葡萄酒是约翰斯顿特地从农家那里好说歹说才买来的一九八六年酿造的卢瓦尔白葡萄酒。做菜的是原来在布鲁塞尔二星级餐厅待过的年轻厨师,为我们斟酒上菜的是胖得圆滚滚的、像北京烤鸭那样只要剥去皮蘸上调料就会吃得很香的黑人女性。我在心里感叹,我如果是个摄影师,就要从这顿饭的场面拍起。俯视着香榭丽舍大街进餐是一件很令人扫兴的事。性无能的中年富翁兼犹太人血统的股票经纪人,和靠他生活的年轻金发女人迪尔。迪尔没穿内衣,外面套着一件像是日本和服似的衣服。摄影师早先是迪尔的恋人,这件事犹太人也知道。勒芙斯脚上穿着黑色的无带浅口轻便鞋。她脱去鞋子,用脚趾摩蹭我的小腿肚。我用舌尖剔出洋蓟籽撒在羊肝上,一塞进嘴里,便觉得有一股味道,那味道仿佛是最近几年从未在粗硬状态射精的犹太人近乎遗精的精液味道。卢瓦尔的白葡萄酒和透过花边窗帘的阳光一起在大家的咽喉里流过。犹太人夹杂着英语和法语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但没有人在听他。“可以钻到桌子底下去吗?”勒芙斯问。得到犹太人的许可时,迪尔“扑哧”一下咬破鳟鱼的鱼鳔,打破了餐厅里的规矩。勒芙斯撅起臀部钻入餐桌底下,抓住我的裙子下摆往上掀。这时我正用餐刀挑鳟鱼的背脊肉,我想让她把裙子再往上掀一点,于是便端着餐刀将屁股轻轻地抬了抬。鳟鱼从餐刀上落进赫伦特①皿子里时,勒芙斯的嘴唇开始隔着长筒袜爱抚我的脚。小林抱着“尼康”钻入餐桌底下。犹太人也不知从哪里端来了至少是三十年前的八毫米摄像机,为我和勒芙斯拍摄。我一边望着遥远处的凯旋门,一边脱去长筒袜。我感觉到脚趾被勒芙斯的嘴唇夹着往里吸。
  “你、对我、干了、什么?”
  午餐后,开始拍摄女同性恋的照片时,勒芙斯这么问我。在带有华盖的床上堆着红色、黑色、白色、紫色等各种各样的女用内衣,至少有一百种。
  “什么也没有干呀!只是你自己变得很色情了。”我回答道,又对小林说,“把带有华盖的床搬到平台上去吧。”他要拍摄我和勒芙斯臀部的特写镜头,镜头中远处是小小的凯旋门。约翰斯顿的公寓平台大得可以并排放三张台球桌,和缓的风吹动着从华盖上垂挂下来的花边床幔,就连北京烤鸭一样的黑人女仆也连声感叹“真美”。我把黑色的内衣脱了个精光,约翰斯顿拔掉用桃木制作的粉红色香槟酒瓶塞,为在场的所有人斟酒,然后干杯祝愿上帝保佑我。勒芙斯被冷风刮得皮肤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金黄色的汗毛也像被静电煽起来似的舒展开来,有一种发芽的感觉。看到它在初春的阳光下发着光,这是最绝妙的享受。我一边不停地对筋骨瑟缩的勒芙斯小声说着“没关系的,因为你很漂亮”,一边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臀部和背脊。我用舌头尽情地舔着勒芙斯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臀部,喊来小林拍下我们的特写镜头,让勒芙斯四肢着地地趴着,连窥现于金黄色阴毛和粉红色阴缝之间的凯旋门也摄了下来。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寒冷。摄影告一段落后,勒芙斯裹上毛毯喝着洋梨白兰地,她的身体仍在发抖,我则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里,眼下我征服了巴黎,我全身所有的神经都好像在发出胜利的嚎叫。
  自由。
  我是自由的。
  我无声地说,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勒芙斯和小林、约翰斯顿、迪尔看见我流泪,大概都为我感到担心吧,纷纷跑到我的床边,不停地问我“怎么啦?”“不要紧吧?”“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我想我应该把自己的状况向他们作一个解释,但我又觉得通过勒芙斯和小林向他们作解释很麻烦,因此便利用摇曳的洁白窗帘、冷风、金黄色的阳光,直接在他们的大脑里诉说着。“自由”这个东西,就是金属性质的嘈杂声。你们有没有仔细观察过铬锅里的水沸腾的情景?水先是静静地、缓缓地、大面积地晃动,然后水泡紧贴住泛着铬光的内侧开始冒出来。惟独那水泡,才是生命和金属的撞击,宛如生命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寄宿在熔岩和雨滴的隙缝间,又如不锈钢手术刀切开含有癌细胞的肿瘤,这个现世上所有一切的刺激,全都只能从这里面产生。我在设有猕猴桃园的精神病医院里,曾经看到过在那个地平线的另一端化为铁丝网和废墟的天文台,那便是今天勒芙斯那金黄色汗毛和臀部线条以及凯旋门的记忆幻觉。世间充满着光,亲自将自己的意志高高扬起,我们就能够不借助任何宗教和麻醉药去感受那种光……我不会诉说表明这些意思的话,也不会用语言传递过去,而是把它像铬锅沸腾冒水泡那样化作缩微胶卷似的东西,一瞬间就粘贴在所有在场者的身上,和在信封上贴邮票一样。语言不过是信息的一部分,真正的信息是像古代的文人墨客想象中的能媒①那样在大气中飘浮着的,像小时候将棉花糖揉捏成小块后才吞下去似的将那种信息的能媒揉成团,被揉成团的信息能媒大致上和被揉成团的棉花糖一样黏糊糊的,所以很容易就贴到对方的身上。小林和勒芙斯都经历过,所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约翰斯顿和迪尔、黑人女仆简直就像深山里的山民第一次看到鲸鱼那样浑身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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