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我见地上铺着瓷砖,心想巴黎大概也有澡堂吧,其实不是,也不是大型的私人浴室,好像是名叫“赫马姆”的摩洛哥式蒸汽浴室。我是靠着改建成迪斯科舞厅的蒸汽浴室地面上的瓷砖,才第一次接触到摩洛哥的。舞池比设有桌子的小包间低一些,角落里穿着奇装异服的黑人乐队演奏着不知道是什么流派的舞曲。听上去像是雷格摇滚乐曲①,也像是古巴黑人旋律②,又像是带东方风格的节奏。他们穿着北非游牧民族那种长到踝骨的连衣裙,上面穿着破烂不堪的衬衫,或带饰有圆钉的黑色纳粹皮制服,或日本年轻姑娘穿的长袖和服,或阿尔卑斯少女海蒂③那种带波形褶边的宽松短外衣,头上戴着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或矿工用的头盔,或缠着头巾。
“这里、在巴黎、是最脏的、俱乐部、所以没有人、跳舞。”小林说道。
我和勒芙斯去厕所里吸可卡因,看见一名估计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女倒在便座上,大腿上还扎着注射器。她没有完全昏迷,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唇,嘴角挂着白色而混浊的唾液,瞳孔扩散得像日食那样覆盖着蓝色的眼睛。“海涅凯、海涅凯、海涅凯……”少女不停地这样喃语着。大概是口渴了吧。我从吧台那里买了海涅凯牌啤酒来让她喝。少女一口气将一瓶啤酒喝完,用德语说了声“谢谢”。“这姑娘好像是从东德来的。”勒芙斯说道,一边擦拭着鼻孔周围的白色粉末。的确是一家肮脏的俱乐部。在桌边沙发上坐着的女人有的将三角内裤退到脚踝,有的将文胸解开来卸到肩头上,我的身上还留着阿拉伯人的腋臭味,因此我一时冲动也想学她们的样,但笼罩在整个迪斯科舞厅里的沉重的疲劳感唤醒了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理性。有个戴着眼镜、一条腿用松叶杖支着的男人独自跳着舞,在蒸汽浴室改建成迪斯科舞厅后,他是舞厅内最健康的人。“我以前是赛车手或职业滑雪运动员,事故永远陪伴着我,我连粉碎性骨折都不顾,这不太好,不过如果觉得这事是一种好运来临的预兆,那么明天就会充满着希望。这世上残疾远比我严重得多的人还有,来迪斯科舞厅就要跳舞,就要活动身体证明自己还活着呀!”他带着这样的信念,不喝酒也不吸毒,脸上流露着微笑不停地跳,感觉就像肉眼看不见的铁丝已经将他的脸固定在笑的造型上,又好像是将笑着时的照片作为假面具贴在了他脸上。就是说,他虽然是一张笑着的脸,但扭曲成半月形的嘴唇和眼角的皱纹即使经过岁月的冲刷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喷涌而出的汗水积聚在他那纹丝不动的皱纹和嘴唇上,在来自天花板的灯光的沐浴下闪着光,又一滴一滴地落在瓷砖上。这位颇像伍迪·艾伦①的男子跳着舞,还不时地将松叶杖当作吉他做出拨动琴弦的动作。一条裤腿哗啦啦地舞动着,有着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只是,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没去看他。在他跳舞的时候,乐队的演奏结束,“伍迪·艾伦”带着他那张固定的笑脸走出俱乐部离去,舞池里出现一名长发的中年男子,穿着好像西服本身在争辩说“我只有这么一件”似的藏青色粗花呢套装,戴着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水珠花纹的领结。
表演开始!男子拿着话筒大声说道,摊开双手。这时,小林一边小口啜着啤酒,一边乏力地深埋在沙发里注视天花板。
“小林、吸LSD②、以前是、嬉皮士、所以、他喜欢、旧药品。”勒芙斯说道。
她向我解释说,她和小林做爱只做过七次,但因为觉得乏味,所以他们两人现在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走进舞池的那位粗花呢西服上打着领结的瘦个子男人好像是催眠师,他让一个喝得烂醉的年轻金发男子半坐在钢管椅子上,用手指敲他的额头使他四肢变得僵硬。强烈的灯光从两个方向直射年轻男子的两边面颊。“那个男子、法国人、不懂、德语、但他、用德语、问许多问题、不仅仅只是问、还用什么、暴力拷打……”我用日本话喃语着。我这么喃语着,瘦男子叫喊着什么,于是“年轻的金发”便颤抖着身体说自己很难受,脚不停地抖动着。客人们有的叫骂,有的高兴得鼓起掌来。年轻男子流着眼泪被放开了,回到桌子边时不住地向催眠师道谢。他大概是以为催眠师帮了他吧。我问勒芙斯这种玩意儿怎么会在迪斯科舞厅里表演,她回答我说:这种事,没有人知道。没有想到接着催眠师会喊我。勒芙斯对我进行了阻止,但也许是因为可卡因的缘故,我从喉咙到胸口都发黏,感觉就好像连接神经和神经的螺栓松了几颗。那时如果有什么男人把他那家伙伸在我的面前,不管这那家伙是什么颜色,也不管那家伙的主人年龄有多大,我大概都会温情地摩挲它,一边用嘴爱抚它吧,不是因为情欲导致低贱的动作,而是因为爱。我走到催眠师的面前,有几个客人还鼓起了掌。在巴黎最脏的迪斯科舞厅里,我是少数民族。催眠师长着一张像被希特勒大量屠杀的东欧人那样的脸,一知道我听不懂法语,便用英语对我说话,一知道我连英语也不完全听得懂,便很遗憾地让我回到座位上去。已经松掉了几颗螺栓的我没有回到座位上,客人们也埋怨着说不要让少数民族回到座位上去。如果在以前,这对我来说这是不敢想象的,我不会失去羞耻,也不可能变得厚颜无耻。某个硬被关闭着的电路被打开,感觉血液流淌得非常通畅。我被东欧人那样的催眠师催促着,和刚才那个青年一样坐在钢管椅子上。
“闭上眼睛,将内心里的杂念排空。”瘦瘠的催眠师对我说。我的心总是像洁白的画布那样清纯。我的额头被用力地戳了一下。不是用手指,而是用电钻扎的。我仿佛觉得皮肤裂开,骨头被打了个孔。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觉得额头上被钻出了一个细小的空洞,一个无可挽回的孔。我感到惟独我一个人被放置在这黑暗的深洞里刻琢着木雕。我的意识非常清晰,但除了自己额头上那个钻出的空穴和把自己关闭着的那个黑洞之外,什么都不能去想了。当我强烈地想要有所依靠时,我却听到了表示“你是猪”这个意思的英语。所有的一切,我都很明白。这里是迪斯科舞厅,我正在接受催眠,猪是丑陋的动物,但有人说我是猪,这是奇耻大辱,我仿佛觉得要洗刷这种耻辱就只有变成猪了。那是一种充满着疼痛的感觉。我遭人嫌弃,甚至没有人来理我,就连母亲和上帝都讨厌我,全世界都希望我消失。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如果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就会受到伤害,所以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而且还带着嘲弄。就是这样一种状况。要做到洁身自好就会变得痛苦。我体内的细胞告诉我,如果做些什么越轨的事就会很快乐。和以前一样,我这么一想,差一点儿从钢管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新宿小巷里拉客的时候,听得到幻听的时候,我一定会发生那样的事。就是,身体想要朝着疾病的方向逃避。如果变成猪就能够从所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另一个“我”在不停地这样喃语着。那个“我”与我自己相比更容易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和爱护。后来我问了勒芙斯,据她说,那时我坐在椅子上喃语着莫名其妙的咒语,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甚至让人担心我的脸是否会裂开。催眠师发现不妙,便在我的耳边击掌或轻推我的背脊,但我还是没有醒来,迪斯科舞厅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勒芙斯见状变得心惊肉跳起来。我已经不听催眠师说的话了,只顾与我头脑里的社交意识作着搏斗。只是,“你是猪”这个社交式的命令还残留在我的潜意识中没有彻底消融。我没有想到要召唤乔埃尔。如果将我自己的意志的化身召唤出来,也许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猪”赶走吧,但我觉得在巴黎最肮脏的俱乐部里的余兴节目中,而且还是在吸毒以后,要使出最后的绝招,这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乔埃尔也可以不来啊!我这么喃语时,在洞穴里发现了闪光的细芽。那细芽好像是毕加尔广场前那个色情酒吧老板娘高跟鞋的鞋尖,又好像从小林那辆小型汽车的车窗里眺望到的埃菲尔铁塔灯饰的一个碎片。那细芽究竟像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它非常漂亮,而且像即使遇到热也不会融化的雪,又像映在水面上的、遇到风也不会摇晃的灯。我决定要让细芽长大。我每天观察水的沸腾时间长达一个小时,将碎片的闪光放大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将它反复分裂、放大就可以了。光在我额头上产生的孔里扩散着,充塞了那个孔。我从那孔里溢出来,光在那个封闭我的洞穴里扩展着,扩展到整个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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