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我像做角色扮演法②游戏那样,把这三段小小的冒险历程分别称为“通往加赛尔的秘密入口”、“歌剧院的决战”、“在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首先,我必须过桥。
  我在吕德堡走了一段,衣襟和肩膀都被雨淋得有些冷起来。还没有走到二十分之一,我就退缩了。这很糟糕。寒冷会夺走我的勇气,而且如果全身淋得像落汤鸡那样,红磨坊剧场也不会欢迎我。
  皇家桥这家旅馆的对面有家时装店,我花了八百三十法郎买了一件雨衣。我的头发会有些湿,但如果将衣领竖起来,就能挡住寒冷和风雨。一位简直就像用马蒂斯①的绘画技法在厚实的嘴唇上把口红涂抹得鲜红的大娘为我找了一件适合我的雨衣。她还让我看了手套和皮带、长统靴,但我还没有到达“卡尔赛的秘密入口”,所以我不可能乱花冤枉钱的。我朝着大桥走去,一路上望着在橱窗里映现出来的自己。橱窗里陈列着如珠宝般的巧克力蛋糕、如巧克力蛋糕般的珠宝,还有像旧椅子似的铠甲,像铠甲似的旧椅子,它们和用雨衣武装着的我的映像重叠在一起。
  左边看得见奥尔塞美术馆院子的一角。动物的雕像,在建筑物的背后只露出一半身影的雕像,表面被雾雨淋湿后发着黑光映出灰色的天空。一走到桥头上,视野豁然开朗。
  塞纳河上雨烟氤氲。对面隐约可见的大概是西丹岛。我走到皇家桥的中央伫立着。所有的一切都被烟雨淋湿着。塞纳河两岸排列着的建筑物如同在表现迷人旋律的音符,鸟群在它们的紧上边飞翔着。用灯光装饰的游览船缓缓地向远处游去。记忆幻觉向我袭来。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景色。那不是透过灰色的垂纱见到的景色。也不是一切都被贴上了灰色面纱的景色,而是在我无法想象的地方有个光源,它透过云层这一厚实的膜照射出来的。我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景色呢?大概是在母胎里吧?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看到过透过母亲的皮肤射进来的阳光吧?还是在生命形成之前,比如不过是氨基酸的一分子的时候,即宇宙线的一部分的时候,眺望着作为反射镜将地球照耀成乳白色的月亮的时候吧?
  “对不起。”一位穿着雨衣的中年绅士撑着雨伞问我:你、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能、帮你吗?
  我没关系。我微笑着回答。
  今天、地铁、因罢工停了、下雨、出租车也拦不着、巴黎、很狂热。
  绅士的语气充满着歉意,简直把罢工和下雨都当作了他自己的责任。用不着那么歉疚的!绅士离去后,我对着塞纳河喃语道。
  巴黎、很漂亮……
  我在“通往加赛尔的秘密入口”稍稍绕了些道,走进杜伊勒里皇家花园里。我眺望着同性恋者的人群。他们躲开雨和行人的目光坐在树阴下的长凳上,有的只是默默地坐着,有的在灯下看着书等着伙伴的到来,有的吻着边上少年的面颊,有的将手放在黑人的后背画着圆爱抚着,有的将恋人的金发放在膝盖上拉小提琴,有的两只手分别牵两条狗。他们呼出来的气息因为寒冷而显得白浊,同样削瘦苍白的手颤抖着。
  空气在旺多姆广场上失去了色彩。路易十四的纪念塔,据讲解员说好像是用拿破仑的大炮战利品熔化下来的青铜铸造的,恰似坚硬勃起的男性生殖器,一个纹身的男根。它的四周是石块垒起的广场,再外面是一圈如同拒绝无特权者进入的宾馆、珠宝店、专售女性服饰的小店铺,利兹、肖梅、莫布萨,还有乔治·日耳曼等饭店。在二楼的窗边,面容端正得如同雕塑一般的男人向外眺望着,发现我在抬头张望,便向我招了招手。大概是乔治·日耳曼饭店的职员吧,我也向他挥了挥手。于是,他指了指天空,做了个面对寒风用双手抱住身体的动作,又摇着头表示很不喜欢,最后给了我一个飞吻。
  晚上七点,因为观察同性恋者的生态,与日耳曼饭店里的职员打了一会儿手语,稍稍多花了一些时间。我要快些赶路。看得见歌剧院时,与日本人的旅游团擦肩而过。他们欢快地大声说着什么。“第三次”、“沙莫尼①”、“鹿肉”、“宣传”、“枯叶”这些日语单词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仿佛觉得,假如我的神经是咸鲑鱼子那样的红色颗粒,日语的声响就会把它“咔嚓咔擦”地碾得粉碎。旅游团中有一个人直钩钩地注视着我的脸,而且突然离开队伍朝我走来。
  对不起,你在新宿和我见过吗?他问我。
  大概是我在小巷里拉客时的客人吧?那时我和近三十个男人睡过觉。这家伙是其中的一人?我笑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长得很像我一个熟人。男人这么说着,回到因为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而停下脚步等他的队伍里。“歌剧院的决战”结束了。虽然我不清楚会怎么样,但好像没有输。
  我在特里尼泰公园里寻找厕所,但没有找到。街道的拐角上有个收费厕所,但发生故障不能使用。我走到一条叫“布兰什”的街上,街灯变得稀疏。我看见黑暗处有一群男人在吸烟,还有女人一个个孤零零地站立着。这条道好像是巴黎的一条小巷。店门内有驼背男人转来转去的酒吧多起来。我在路上走过去时朝里面窥探,灯光昏暗的店内还有穿超短裙的女人。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和下雨的缘故,里面没有一位客人。我不停地走着,盼望着能看到红磨坊剧场,但不久便憋不住跑进了一家点着半熟鸡蛋一般的黄色霓虹灯的店里。我不停地说“很抱歉”、“打搅了”,在柜台上放了二十法郎,说着“厕所”、“厕所”,脸涂得雪白的胖女人瞪大眼睛指着楼梯底下。这家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小店,洗手间却十分整洁,乳白色墙壁上没有丝毫涂鸦。我向她们道谢着正要走出小店,脸涂得雪白的胖女人用飞快的法语将我喊住。我不知道她说什么,回过头去,她正隔着柜台向我招手。她又朝着柜台的深处大声叫喊,喊出一位几乎会被人误以为是小孩子的矮个子老人。她好像是吩咐那个矮个老人对我说什么。
  日本人?那个矮个老人这样问我。他的一只眼睛好像是假眼。我点点头。
  跳舞、会吗?他又问我。我摇了摇头。胖女人和矮个老人商量着什么,还不停地做着手势,其间胖女人用手掌拍打了矮个老人的额头。矮个老人失去平衡倒在柜台里面。矮个老人想要爬起身,胖女人用穿着金色凉鞋的脚轻轻地踢了他一脚。老人个子矮得异样,脸盘却比普通人大,尤其额头很大,也许是因为头发很稀薄,所以额头就显得更加开阔。胖女人也许以前是跳舞的,脚的动作极快。她用右脚踢去,身体却没有失去平衡。也许是空手道,但无论空手道在国外发展到什么程度,在这样的场合里一点儿也不会讲英语的人要学会东方的武术,这是难以想象的。而且,胖女人只是脚脖子处十分纤细。她那用黑色长筒袜包裹着的大腿和小腿肚,比我父亲重建房子时壁龛前的立柱还要粗,但脚脖子与我的脚脖子却没有多大的差别。因此,金色凉鞋与她非常适合。就是那双金色凉鞋,在日本也是很少看见的。在日本的乡镇里,比如取手或川越那些几乎没有学历的女招待,为寻求放松,大白天与同性恋男人一起去吃烤鱼套餐时,就喜欢穿这种金色凉鞋。这种鞋基本上都是塑料的,在塑料中灌入金色涂料,在后跟处加高。我每次看到那种后跟加高的金色塑料凉鞋,就会想起印度祭祀时使用的大象。不是说凉鞋的什么部位是大象的鼻子、什么部位是大象的脚,而是凉鞋的整个儿感觉就像是经过装饰打扮的大象。这个女人脚上的凉鞋不是塑料的,到处都装饰着金属,比如包着一层“盔甲”的鞋带,以及鞋底的前端等,给我的印象是在月球的沙漠中行进的皇族骆驼。脑袋大得异样的矮个老人一副不知道骆驼为什么在踢他额头的表情,躺在地上好一会儿不愿起来。他的那副表情原本就是一个地道的丑角。在以前母亲常常带我去的、散发着动物排泄物气味的杂技团里,跌落在地上的丑角的表情既像在哭泣,又像在发火,也像是在嘲弄什么。矮个老人表现出来的就是那样一种表情。难道他戴着假面具吗?要不就是化过肉眼看不见的、并非白粉和胭脂的妆吧。就是说,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种亲近感,有着一种信赖。那是一种即使被对方杀害也毫不足奇却又不会自相残杀、在一起相处从来就没有相互了解过却又十分默契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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