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我的家住在东京北边的最尽头,从东京都市中心回家,路上换乘电气列车和公共汽车要花将近两个小时。父亲顶着大风在狭窄的院子里整理花木。我刚招呼“老爸,好久不见”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刮来,沙子吹进了父亲的眼睛里,父亲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他险乎乎地站立着,东张西望地找我。
  “你好像很精神啊。回家前至少要打个电话来吧。”
  父亲穿着阿迪达斯的薄绒运动套装。他当了三十多年中学老师,两年前辞了。因为没有参加教员工会,所以四十五岁后当上教导主任,又当了十多年的校长。
  我要去旅游。
  “那是好事啊。”
  这不超过七十坪②的商品房,是父亲正好当上教导主任的时候用长期贷款购置的。他在用沙发围起来充当接待角的居室里,用虹吸式玻璃咖啡壶为我烧咖啡。咖啡豆是他自己配制的。他从前就有这样的嗜好。
  “我记得对你提起过吧。”
  什么事?
  “我一直想开一家咖啡屋。”
  咖啡,很香的。
  “谢谢。你不觉得当咖啡屋老板很好吗?”
  父亲换了一身衣服,穿着像是打高尔夫球的运动裤和白色的开领短袖衬衫、V 领毛衣,洗了洗在院子里弄脏的手和脚,还洗了把脸,头发也梳理了一遍。
  “有一种很明事理的感觉吧。开个咖啡屋怎么样啊?”
  咖啡屋的老板?
  “那还有一种探究的情趣呢。”
  是吗?
  “会不会有一种凡事都愿意来和我商量的感觉?”
  现在那样的咖啡屋不会少。父亲在多大的程度上了解我呢?辞去公司,精神异常,这两件事他都知道。在新宿背后的小巷里拉客的事,和有妻室的男人交往的事呢?他即使知道也肯定不会说什么。母亲离家出走时,他就什么都没说。电影或电视里有枪杀之类的场面,在执行枪杀之前必定要遮住对方的眼睛,这时总会问一句:“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吗?”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留下什么话呢?
  “我尽力去做每一件事情,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无聊得不能自拔,所以只好将咖啡烧得香一些来令大家喜欢。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老爸,你的专业是地理呀!
  “那是因为战后获得了驾驶证。我只知道怎么看地图。”
  你知道伊维萨吗?
  “是西班牙的岛屿吧。”
  是啊。其他还知道些什么?
  “是个小岛呀!记得是有钱人的疗养胜地吧。还有马略尔卡岛什么的,那边的气候很好,所以欧洲的款爷们很憧憬那个地方吧。你要去那里?”
  我想伸伸腿脚也很好啊。
  “你不要在那里被人卖了。”
  父亲这么说着笑了。我没有笑。
  
  “先生”和我分别办理了登机手续。机场里充满着阳光。碧空如洗,阳光从宽敞的窗户倾洒进来,飞机闪着银光。我将“先生”给我的三十万元和自己二十万元出头的存款换成美元现金之后,在机场休息室里喝着咖啡浏览报纸。我无疑是在搜寻“在东京湾发现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性的尸体,这具女性尸体被装在玻璃钢照相器材箱里”的报道,但今天也没有。在住医院之前,我在东京都卫星城市的旅馆里见到过秘密俱乐部的女人,还有身穿黑西服的高个子男人,舞跳得很好。在我的内心里,很多事情都没有一个明晰的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暧昧的、模模糊糊的。即使猕猴桃园另一边那个旧天文台,也没有让我留下清晰得像在我的身体上刻下生理性印记一样的记忆,并使我成熟起来。
  “要在巴黎住两天,你去过吗?”
  在飞机上,“先生”走到我的座位边这样问我,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香港和美国西海岸、关岛。
  “是一座忧郁的城市啊。”“先生”一边抚摸着我的大腿一边说道。
  不用说,我还是第一次乘坐头等舱。香港、美国西海岸、关岛,都是团体旅行,坐的是普通舱。回想起来,直到最近,我连飞机上的座位是分等级的都不知道。
  “喝点什么?”
  可乐。
  “酒,你不喝吗?”
  喝醉了我会感到不安的。
  “哪会有这种事。好吧,可以喝血玛丽①,多加些辣味沙司和黑胡椒吧,在飞机里脑袋会感到迷糊,喉咙里给点刺激,感觉会舒服些。”
  “先生”这么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来一杯血玛丽。”我这么一说,一位皮肤粗糙的空姐便微笑着点头答应。从这一瞬间起,我已经开始进入了旅途。头等舱的用餐与普通舱不一样,不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堆在一个托盘里。头等舱里有菜单,可以从小型手推车送来的食品中自己挑选。我开胃菜要了鱼子酱和比目鱼压模寿司、蒸鲍鱼。我想,人大概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马上习惯的吧?
  *
  在查理·戴高乐机场的出租车站里,我第一次站在“先生”的身边。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拥挤不堪,我们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旅馆。在出租车里,“先生”只是向司机说了要去的目的地,就再也没有开口,和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如果前面放着一台照相机把我们两个人拍下来的话,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啊。可能是因为飞机上没有睡足的缘故,我感到眼睛的深处很疼痛,但大概是因为窗外的风景难得一见,我虽感到很累,却没有出现幻听和幻觉。巴黎,阴沉沉的。
  那家旅馆处在巴黎的哪一边,是几星级的,我都一概不知。我只依稀记得休息室里很昏暗,地毯也是混漉漉的。我觉得搬运行李的侍者身上穿着的制服很可爱。侍者趁“先生”不注意朝我眨了眨眼睛。他长得不英俊,所以我丝毫也提不起精神来。“先生”使用的是法语而不是英语。如果是英语,我也能听懂一些。
  “我去洗个澡,你把行李稍稍整理一下。”“先生”这么吩咐我。
  也许是心情关系吧,我感觉到“先生”的语气里有一种奇妙的东西。是“害臊”之类的东西。
  害臊?
  在发毛的幻觉或狗叫的幻听将要出现时,我对所有的人和事物都会产生那样的感觉,即一种害臊的征兆……我会产生一种不仅仅是人、就连事物都在向我撒谎的感觉。那样的时候,我会觉得就连没有生气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都好像在对我撒谎。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就是说,如果只是墙壁会感到害臊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是荒谬的。
  墙壁为什么会感到害臊?
  因为墙壁正在注视着我,而且我也能看见它。那宛若一对镜子,看着墙壁的人,注视着我的墙壁,注视着看着墙壁的我的墙壁,看着注视着我的墙壁的我,看着注视着看着墙壁的我的墙壁的我,注视着看着注视着我的墙壁的我的墙壁,永无止境地相互反射着。然而,那种永无止境的反射,各自都是毫不相干的。只要我是我,即只要我是想确认自己的那种人,原因就在我自己的身上。我除了责怪自己之外,一筹莫展。
  墙壁或“先生”表示出害臊的征兆,是因为可怜我。比如,我在无意中猛然将舌头伸到下颚,或将屎尿拉在身上,或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地趴着、屁眼里插着孔雀羽毛。我连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就被排除到游戏之外,而且还认真得不能大声发笑,所以只能被怜悯。其实是把我当作傻瓜想发笑,因为可怜,才在表情上浮现出“害臊”的征兆……以前“先生”的脸上没有那样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呢?那种不堪忍受的讨厌的幻听和幻觉又要袭来了吗?还是心理作用自己吓唬自己?“先生”是因为有什么原因才变得怪诞了呢?……如果真是“先生”变得怪诞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对巴黎,我一无所知,语言也不通,旅行还只是刚刚开始,却……总之,总要说些什么。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仅仅只是感到疲劳罢了。
  嗯……不会马上就去摩洛哥吧?
  “定好在巴黎待两天,如果工作没有结束,也许还要稍稍延长一些。呀!对了,如果马上去摩洛哥的话,我想行李还是不要打开的好。”
  我点点头。如果能这样对话,我就能够静下心来,而且我们的关系就能够和好如初。只是在陌生的城市里感到紧张、神经有些过敏了。到医院里来探望我的父亲对我说过:……你要记住,要学会欺骗自己啊。这不是糊弄自己,也不可能是羞辱自己。真知子,你的情况是神经太敏感,输入大脑里的危险信号太多,所以大脑最后就会败下阵来,难道不是吗?那就需要欺骗自己……我想见父亲。窗外是被厚密的云层覆盖着的石头城市巴黎。远处看得见以前在绘画明信片上看到过的寺院。记得那座寺院是建造在蒙马特山①的山丘里的。这家旅馆的所在地是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这间房间是在第几楼,我都一无所知。我叮嘱着自己,虽然很怀恋父亲居住的那个家,但住两天就腻味了,肯定又会思念那条肮脏的小巷。现在这旅馆里的房间虽然很陌生,但只能习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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