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这个……是用激光做手术的。是作为试验吧,痕迹不太能看出来。”
  就是激光手术,也会有痕迹留下的吧。
  “你在想什么?这里是巴黎啊!你是想激怒我干什么事吧?你想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哭吗?”
  再激怒他,揭穿他的谎话!乔埃尔这样摇动着我的神经:你不会变成迷路的孩子,也许这个男人愤怒到极点会起身离开的,你先从这里回旅馆,在服务台将美元换成法郎,同时收拾好行李,搬到左岸的旅馆去。你给旅馆的门卫一千法郎的小费,托他预订圣佩雷斯这家三星级的旅馆,那里是日本的时装人、而且还是不太有钱的时装人借宿的旅馆,小巧玲珑,十分整洁,你在那里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这个男人也会追来,但你可以不理睬他……“我不想惹你发火呀,不过我讨厌说谎。”
  “有时候有诚意的谎话能够让人感到温馨。你不知道吗?”
  我觉得说谎者是人渣。
  “先生”满脸涨得通红,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了咖啡屋。
  
  我没有马上回旅馆。我一边啜着已经冷却的牛奶咖啡,一边眺望着大街。乔埃尔已经从我体内消失,我觉得外面隔着玻璃的巴黎离我很近,也变得更亲切了。
  我一路上想着乔埃尔回到了旅馆里。乔埃尔现在已经不在我的体内。我尽管没有吸毒的经历,但总觉得麻药之类的东西也许和乔埃尔很相似,乔埃尔出现时,我觉得自己变了,不是遇见另一个自己,而是一瞬间得到了苏醒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凝神和清醒,所以神经很疲惫。乔埃尔一消失,我就会感到不安,担心他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体内。假设那个乔埃尔是我意志的化身,那么意志这个东西也许就是从他的身上独立出来的。“先生”在旅馆的大厅里等着我。我先到服务台把所有的钱兑换成法郎,一共是一万三千四百法郎。还要回到房间里去整理行李,但钥匙在“先生”身上。“先生”撵着我追进电梯里。他一脸的愤怒,但我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我走出电梯来到房间跟前。“呃,刚才很抱歉,我想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啊。”我嗔娇地说道,并隔着裤子碰了一下他的下身,“先生”的表情立即柔和下来,变得色迷迷的。走进房间时,他搂着我的肩膀想吻我,于是我横眉竖眼地板着脸对他说:我不是向你撒娇!
  “你想要干什么?”
  “先生”又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但我一概充耳不闻,把一个小时前刚拿出来的衣服和化妆品重新塞进箱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巴黎这座城市非常漂亮,却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你如果出事,你会说是跟着我来的吧,到那时我会处于什么样的处境,你要好好地为我想一想。我的声誉,我的社会地位,全都会一败涂地的。首先,你现在要去哪里?巴黎的旅馆无论是一星级的还是没有星级的,事先都绝对需要预订!”
  “先生”说的话尽管可能没错,但全都是谎话。我走出房间时说了句“你不要跟来”,“先生”精疲力竭似的吐了句“混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惟独最后那句吐出来的话不是谎话。
  我按乔埃尔教我的那样花了一千法郎,门卫为我办妥了一切。他打电话到圣佩雷斯旅馆,以单身青少年的身份订了个双人房间,时间是三天。门卫还帮我把行李搬到出租车里,告诉司机我的目的地。“我的、旅馆,不要告诉、我的、男朋友。”我用英语这么结结巴巴地说道,于是他用英语回答我:我、知道。他还向我眨了眨眼睛。
  
  我变成孤身一人,整个巴黎从出租车的车窗外向我涌来。出租车的司机是个东方人,我问是不是中国人,他回答说是越南人。要说我所知道的越南,就只是什么时候在战争写真集里看到的越共和农夫。那本写真集在尽管有着妻室却在情况合适时总把我喊去搂抱我的男人的公寓房间里,这个男人是个自由职业者。“这里是协和广场。”出租车司机这么告诉我。他不可能伸出手指点给我看的,所以现在出租车行驶着的这一带,大概就是这么称呼的。全部都是用石头垒起的,风景简直就像是用广角镜拍摄的照片一样。地方宽阔得无法全部收入视野,右端只看得见埃菲尔铁塔的尖顶。司机用手指着一溜长得漫无尽头的建筑物说:那是罗浮宫。我想起中学的美术课。我不会想起陈列在那所著名美术馆里的绘画和雕刻,而是想起上课学透视画法时的情景。那个年老的矮个混蛋美术老师在爱鸟周里只让我们用招贴画画小鸟、鸟巢、雏鸟、鸟蛋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许画,还自以为了不起似的说什么欧洲发现的透视画法是近代才传入日本的。他的教师资格证书肯定是战争结束后趁着混乱获得的。如果视野有这么开阔,如果有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建筑物,即使不用什么发现,透视画法也是早就存在着的。
  早就存在的。
  我又喃语了一遍。
  早就存在着的。
  我再喃语。
  早就存在着的。
  那不是幻觉,是我亲眼看见,这石造的建筑物是在我出生很久以前就存在着的,是我亲眼所见,这就是证明。当然同时也证明着我的存在。在精神病医院猕猴桃园的另一边那形状怪异的天文台,被铁丝网围着的白色建筑物,它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它让我产生了梦想。这里的建筑物感觉截然不同。很像用链锯切割那个从SM俱乐部来的女孩子、把切割情景摄进录像带里的那个男人。“我、三年前、来、巴黎。”越南人司机这么说道,“塞纳河、皇家桥、圣日耳曼大道。”这个越南人司机一边用手指着,一边说,“越南、杀人、被人杀、可怕、欧洲、没关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懂。所谓的“存在”,就是杀戮的历史。杀戮使欧洲得以存在。下次问问乔埃尔吧,他也许会说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
  圣佩雷斯旅馆就坐落在圣日耳曼大道向右拐进圣佩雷斯街的不远处。住三天没什么问题,但房间的准备工作还需要三十分钟,我只好在餐厅酒吧里等着。这家旅馆比与“先生”一起入住的那家旅馆小了很多,但有一个设有喷水池的内院。圣佩雷斯街停满汽车,行人纷沓,非常拥杂。旅馆的入口处、大门、服务台等都十分局促,丝毫也看不出里面还有一个内院。服务台写字桌的紧边上有一个餐厅酒吧的入口,站在服务台写字桌前能够看到那个内院,因此餐厅里的餐桌隔开玻璃围着内院。内院里还有喷水池、圣母雕像、盆栽的观赏植物。喷水池的基座和圣母雕像都用白色石头垒成,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苔。餐厅和酒吧还关着门,里面很昏暗。坐在沙发上望着内院,女服务员为我端来了意大利蒸汽咖啡和小甜饼,她们一副以前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贴身婢女的打扮。砂糖粗得就像沙石磨碎似的,小甜饼的形状参差不齐,但软得一放进嘴里不用咬就融化了。我喝干了意大利蒸汽咖啡,谢绝了续杯,在沙发上坐了约摸十分钟,就在这时,那个日本男人出现了。他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个子不那么高,却显得很倜傥。不知为何,他神态和动作都十分流畅,自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他带着一个金属小箱子,箱子那迟钝的光泽令我的心里一阵悸动。不久出现一个身穿黑色皮套装的金发女人,在日本男人的边上坐下。两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着什么。他们说的不是法语,好像是英语,语速很快,我听不懂。女人直钩钩地望着我莞尔一笑。她的金发每一根都曲卷着十分柔软,眼睛的颜色像阴霾的天空一样呈暗灰色。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一起喝啤酒怎么样?”男人向我搭讪道。
  我想知道金属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便移动了座位。
  “你是一个人?”
  是的。
  “是住在这家旅馆里吗?”
  是的,刚刚到达,好像房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等着。
  “我叫小林,是摄影师,她叫勒芙斯,懂一点日语,是模特儿,也会跳舞。”
  “我、在京都、待过、几天。”手臂纤细的勒芙斯说道。她的嗓音很嘶哑。
  “是在巴黎工作?”
  小林色彩艳丽的毛衣外面套着绿色短上衣。勒芙斯的香水味非常浓烈。“不是工作。”我回答。紧接着我产生了一种想把实话告诉他们的冲动: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约我一起去摩洛哥,给了我头等舱的机票上了飞机,当然,那个人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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