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在和乔埃尔这样交谈时,我感觉到我记忆中的某一点被一种和昨天夜里同样的方式——即极细的激光——准确地制御住了,亡灵的信号已经到达我的身上。等一下!我让乔埃尔消失后接受了那个信号。
  今天晚上什么话都不能说。明天夜里在蒙特卡洛芭蕾舞学校的校园里,有个欢迎雷尼尔亲王③的酒会。我当然不会受到款待,你如果来那里的话,我在那里告诉你。
  信息就这么一些,一瞬间就结束了。也许是昨天的发情让我有了承受力,我没有颤抖,也没有感到寒意。我因为睡眠不足而感到脑袋昏沉沉的,但这与接触到亡灵无关。
  我暂时不能见到你。
  突然传来乔埃尔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很哀伤。
  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你已经不需要意志的结晶了。如果不需要,我就会消失。
  你不是我的一部分吗?
  当然是的。
  那怎么还会消失?
  所以才会消失呀!
  我会感到寂寞的。
  还会再见的呀!
  什么时候?
  这我不知道,反正是你再需要意志的时候吧,那……
  那什么?
  那是什么样的状况,我不知道。
  奇怪啊,和自己的一部分告别,心情就像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告别一样。
  因为那是同一件事啊。
  好像是说我爱你吧。
  乔埃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离开赌场,走下巴黎大饭店前的坡道,朝蒙特卡洛游艇码头的方向走去。当然,一路上我流着眼泪。没有风,也没有其他的人影,惟独黑夜继续在沉重地喘息着,散发着海潮的气息。我在大群游艇前的长凳上坐下。我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哭泣着,却丝毫没有感伤。我想是因为黑夜包裹着我的缘故。如果黑夜真的有生命,我想和黑夜交谈着试试。我想象着亡灵会是什么样的模样。在月光里,白得像大楼那样的游艇随着波浪的起伏缓缓地浮动着。亡灵会不会出乎我的意外长得像游艇那样?我想。
  *
  英国籍犹太人、迪尔的资助人、股票经纪人也是别墅主人的约翰斯顿比我们晚两天赶到。约翰斯顿一边埋怨说为了阿根廷的银矿股票上市竟然晚到了两天,一边让仆人搬运行李,走进起居室里。在起居室里,迪尔、勒芙斯、我都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
  “怎么回事?好像大家都很累吧。”
  我是为了寻找有悖道德的刺激才向你们开放这幢别墅的,我自己也是特地从巴黎赶来的,你们这副德性,不是让我很为难吗?约翰斯顿从身体上发出这种意思的波。小林驾驶着租赁汽车独自去了圣雷莫吃意大利面食。穿过摩纳哥向东驶去,就是意大利的境内。小林想远远躲着我。迪尔和勒芙斯都是神秘主义者,本质上属于在生活中随心所欲落拓不羁的类型。她们经常照顾我,但我自己有时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她们都累垮了。“昨天夜里既没有同性做爱,也没有手淫。”迪尔这么说道。勒芙斯补充说:那样的事情,自从初潮来过之后还是第一次碰到。“因为可卡因、安定药片都服用过度,再加上酗酒,脑袋里好像塞满了凝重的积雨云,而且接连四五个小时舔着真知子的身体,下颚都松动得麻木了,连舌头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幸好我没有含阴欲,我就曾经把加勒比海男人的东西,正确地说是牙买加和波兰的混血儿的东西,连续舔了三个小时,不过那东西顶端像黏膜似的滑腻腻的,所以舌头还没有那么干涩啊!”勒芙斯这么说道。迪尔说:“人的皮肤有多么的粗糙,我是非常有体会的呀!真知子是以大米为主食的亚洲人,所以皮肤很光洁,如果换了西方人的皮肤,比如是过了四十岁的女人,我们的舌头准保会像马口铁的鞋拔子一样啊。”这些话都是在约翰斯顿来之前说的,约翰斯顿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我们三人都躺在藤椅上打着盹儿没有说一句话。从窗口望见的地中海是碧蓝碧蓝的天空,但起居室里的空气却因为三个女人沉重的呼吸而显得十分凝重,兴许还带着一种气味。房间里弥漫着从迪尔的腋下发出的酸甜味,从勒芙斯的全身、从我所有的毛孔里发出的男人身上不可能有的气味。那种气味就好像什么东西变酸即腐烂了一样。是往熟烂的水果里撒上石灰粉那样的气味。约翰斯顿被起居室里的这种气味所压倒,只说了一句“你们好像都很累啊”便说不出话来。迪尔依然只穿着 T 恤衫,没有戴胸罩,从白嫩的大腿的隙缝间露出黑色的阴毛。勒芙斯穿着紫色的长衬裙代替宽松的便服。我只是光身子裹着一件浴衣。那对管家夫妇提醒我们“约翰斯顿先生来了”,约翰斯顿咧开胡须底下的嘴微笑着走进来时,我们全都是那么一副模样,连问好都没能问。约翰斯顿吻了一下躺在长藤椅上的迪尔的前额,那时迪尔还半睡着。接着约翰斯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茫然地坐在空着的藤椅上。他那坐下去时的样子好像散了架一样,就像迪尔的资助人、英国籍犹太人、别墅主人、股票经纪人、扶轮社会员、美国快运公司白金卡持有人这些职务、权利和身份顷刻之间变得支离破碎,这些拼图的碎片无意中又正好堆成一个金字塔形状似的。他给人的感觉是身体掉进了无法动弹的深海。在他想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我对他招呼道:
  “我想去看看蒙特卡洛芭蕾舞学校里的酒会。”
  
  下午睡了有两个小时,我们从傍晚起开始做参加歌剧节和酒会的准备。午睡时窗户敞开着,接受着来自大海的凉风,感觉十分舒适。睡着时还做了数不清的梦。梦采用我的自传形式,从小学入学时起,到索然无味的日常生活、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汽车公司就职、新宿小巷里的卖淫、从秘密俱乐部里招来女孩子做变态的性爱、变成僵尸的“先生”的出场、面对乔埃尔,还有与幽灵的邂逅,情节已经压缩到无论多么优秀的剧本作家都不可能归纳得如此紧凑的程度。梦境里的画面非常灰暗,反差又十分强烈,就好像刚开始使用色彩的卢契诺·维斯康提①的电影。我身体在休息,神经却极度兴奋。我醒来后抓住睡在旁边床上的勒芙斯,两人相互爱抚了好一会儿。
  你、很奇怪。
  勒芙斯说道。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是午睡醒来马上就爱抚才觉得奇怪,而是自己正在渐渐地变得稀薄起来,而且还乐此不疲,这才觉得奇怪。我想这与和乔埃尔分手没有任何关系。当自己变得稀薄、自己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与勒芙斯肌肤相亲时,自己和勒芙斯就会分不出区别来,自我意识丧失殆尽。
  自我意识?
  也就是自己能够牢牢地掌握自己在这里、自己与他人的明显区别、自己在想什么。在看得见被封闭在猕猴桃园另一边的天文台的医院里,关于自我意识的问题,我问过医生,并得到了他的回答:我们一般应该是带着意识生活的,意识包括对于外界对象的对象意识和对于自己的自我意识,无论缺少其中哪一个,意识这个东西都会崩溃。自我意识大致分为四种,这是一个叫雅斯贝斯②的人分类的,其中之一被称为能动意识,就是我们的知觉、思考、感情,还有意志从我们自己的身上爆发出来的一种意识,如果这里发生障碍,就会产生孤独症。这位精神科的医生对我说:你的情况,其实障碍就在这能动意识里。自我分为三种类型,即作为身体方面的自我,作为精神方面的自我,作为社会存在方面的自我,孤独症在这三个方面都会分别产生。就是说,如果作为身体方面的自我发生障碍,就会觉得自己只是在这里,严重时连自己的体重都感觉不到。如果作为精神方面的自我发生障碍,就会觉得不是所有的举动都由自己在做,感觉就像丧失了感情一样。还有,如果作为社会存在方面的自我发生障碍,就会对外界的知觉失去现实性,所有的一切都被非现实覆盖,陷入在既没有远近感也没有清晰度的状态里。在我身上发生的,是这三种类型的复合性障碍。同时,自我意识里另外还有三种自我意识,即与外界区别开来的自我意识,得到统一的自我意识,被同一化的自我意识。这三种自我意识如果分别发生障碍,就会患上分裂症、强迫症、妄想症这些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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