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以前?这个“以前”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只是忘了那件事,你总是以各种形式预先知道以后的事,你害怕那些事,就躲进了幻觉和幻听里,而且你总是把自己逼进绝对无路可退的地步。你到了这里就知道我是一个残忍的人。你应该察觉那个穿黑西服的人也是很残酷的,那个女孩子被装在玻璃钢制的照相器材箱里,正如你预知的那样,她的身体被粉碎后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我感到害怕,想抬起眼睑,但与睡意相反的力量强有力地支配着我的脖颈和肩膀,不允许我醒来。那股力量不是出自其他什么地方,而是从我的体内喷涌而出,令我感到十分怀恋。我的意志强忍着腻烦的幻觉和幻听,努力抗拒着眼看就要唤起幻觉和幻听的本能。我体内的器官毫无缘由地感应到“伊维萨”这个地名。我的意志和器官超越恐怖显露出它的身影,在命令我不要醒来。我服从了。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我一直是服从着自己的器官生活过来的。“先生”在石头城街角的小型女性内衣商店里为我购买了黑色和红色的丝织内衣。他到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家里去,一边喝着卢瓦尔白葡萄酒,一边说“吃午饭吧”。我在他那个朋友的家里被两个外国人轮流侵犯着,受侵犯的过程还被摄进照相机里和录像里,我的脸和其他部位总共被殴打了四十二次……这些事不是作为影像或语言、而是作为有可能发生的预兆、作为一种信号在我的体内扩散开来。这样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不久,我怀着在自己房间里举行眺望铬锅的仪式时的心情醒了过来。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事情等着我,但现在我的心情是非常宁静的……
  洗澡的声音停止了,“先生”腰上围着浴巾,与白色的蒸汽一起出现。
  “……我要去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那里,你也一起去吧?”
  对了,我如果要从他这里逃走,首先就必须买一张地图。我心里想。
  
  你从来没有说起过要去朋友那里,我说道。我既不像是对着那个从浴室里出来的白色蒸汽和腰上围着浴巾的“先生”、也不像是对着躲在随风飘动的窗帘背后的幽灵说道。那仿佛是一种金属的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似乎觉得那声音不是出自我的嘴里,而是我的头盖骨里有个孔,那声音是从那个孔里出来的。
  “怎么回事,你发什么火?我会有你不认识的朋友,而且我也不觉得所有的日程安排都应该一五一十向你作汇报!”
  我不能容忍这个男人所有的一切,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了。我用金属或涂抹过重油的声音从头盖骨的那个孔里说道。他不知道铬锅的仪式。铬锅是我在小巷时一名客人劝我一定要使用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使用防腐铝锅,但一个剃着光头、没有眉毛的男子在采用后背位做爱时,问我在家里是怎样使用那些锅子的,又说不使用铬锅,会把金属毒滞留在体内的。在铬锅里放入三分之一的水,用强火烧煮,首先最初的热量就会使镜板那样明亮的锅子内侧蒙上一层水汽。到整个锅子都被热量包围时,水气消失,水开始微微地晃动。这个晃动是沸腾的前兆,它不是跳舞,而是一种昏厥。随着晃动,水的边缘会发出声音。锅子内侧的铬会把水面上贴近它的水迸开,不久,随着锅底的震荡,水泡开始冒上来,在水的表面破裂。沸腾有一股力量,这种力量被认为是一种常态。这是地球上的水,我觉得我把这种水看作是经常应该沸腾的。那种想法非常平静,一直持续到水在铬锅里化为乌有为止。我拿起放在果盘边的小刀,瞄准了腰上围着浴巾的那个男子的脖子。这小刀不是餐厅里那种圆头的小刀,而是削水果用的尖头小刀,所以一想象到刀子撕裂皮肤插进肉体时的模样,刀尖就颤抖起来。“你向我隐瞒着什么?我有心理准备,无论多么残酷的事我都愿意接受,所以你应该告诉我。”我的声音好像金属。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
  男人做出一副不擅长暴力的模样。“我全都知道,就连你是罪犯我都知道!”我拼命叫嚷着,嗓门响得甚至连悬吊在天花板上的破旧的小型枝形吊灯都摇晃起来。男人像足球中的佯攻那样绕到我的右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咬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毛毯上,用脚 “叭嗒叭嗒”不停地踹他。这时浴巾从他的腰上落下来。印着旅馆名字的白色大浴巾落在中东花纹的鲜红地毯上时,我听到了颇感怀恋的声音。那是经常在精神病医院边的猕猴桃园上空飞过的自卫队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医生们说那是侦察机。男人打我的太阳穴。小刀从我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我睁开眼睛时,“先生”那萎缩着的东西正好垂在我的眼前,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打了你。”
  “先生”扶着我坐到沙发上,用冷毛巾捂着我的太阳穴。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着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我体内的什么东西显形了。就好像在常见的魔幻电影里,魔鬼在一瞬间会露出它的原形。
  “你……是说你经常会那样吗?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不是的,不过……我歪着脑袋把毛巾翻过来,说了个谎:大概是累了,又是第一次来巴黎,心里安静不下来。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巴黎的空气,而且和劝我买地图的老太婆也相处得很友好。
  “是吗?也许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很着急,你外表看起来很大大咧咧的,有的地方却很细腻,何况即使不是这样,国外也是一个让人神经绷紧的地方。”
  恰如爬行类动物打破硬壳获得诞生,在被人关注下显形时,我获得了勇气,虽然感到害怕,却能够坦然面对。因为我发现自己的意志变得现实了。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吧,我满脑子想着这个事。和“先生”的对话,我已经不在乎了。“先生”已经不是一个实体,只是透明的窗帘而已。
  “怎么样啊?睡一会儿?还是去吃饭啊?坐飞机长途旅行,感觉肚子不太会饿,其实并不如此。”
  去吃饭吧。我回答。与关在房间里相比,我更想接触巴黎的空气,而且我无论如何要买一份地图。
  地图,地图,我用英语这么一说,旅馆服务员便微笑着将地图递给我。地图折成四折,背后还有地铁线路图。穿过旋转门走到后面,看见小巷里有一家花房。我和“先生”沿着与小巷相反的方向去了大街上的咖啡店。街头的行人都把大衣或外套的衣领竖起着。寒风凛冽,但人行道上,那阳光底下的桌子边还是有人坐着。我们走进咖啡店,坐在能眺望街景的靠窗桌子边,吃着比萨、吐司之类的东西。“先生”对我说,这种小吃名叫“克罗科·姆什”。
  “刚到巴黎,一切都还很陌生。不过,你觉得怎么样,这巴黎?”
  只是觉得寒冷,我回答。很多地方即使在日本也能够想象出来,惟独不知道气温怎么样。
  “和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一起结伴旅行,我以为会是很单纯的,感觉到紧张也在情理之中吧。”
  侍者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在咖啡里加牛奶,我回答说“加”,于是就端来了牛奶咖啡。是个年轻的侍者,满脸微笑,一头漂亮的金发。我用手比划着说了个英语单词,再加上不停地做动作,才总算问清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乔埃尔。我给在我的体内显形的意志取了个相同的名字。“你的名字叫乔埃尔呀!”我搭讪着,“以后你还要帮我啊……”
  “我想多了解你,我还想多说说自己的事。你可以不用喊我什么‘先生’。对了,喊我神原吧?我只是讨厌吉雄这个名字呀。你看看周围。”
  我不可能想见乔埃尔时就能见到他的。不过,我觉得需要训练。乔埃尔随着窗帘的晃动而出现时的情景显得很恍惚。就好像陷入极浅的睡眠里和“先生”说话时那样,努力想要与现实契合的自我意识处于假死状态时,该怎么样才能有意识地酿造出这样一种状态呢?我打量着店内,眺望着大街。店内有两对客人。一对是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的学生模样的情侣,另一对是两名穿着毛皮大衣的中年女性。情侣是啤酒和法国面包做成的三明治,中年女性是白葡萄酒和奶油果馅饼这样的组合。可是,那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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