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伊维萨(上)
作者:[日本]村上龙
小林把我说的话翻译给勒芙斯听。小林和勒芙斯好像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才好。小林并不显得精瘦,却给人一种老辣的印象。
“什么时候到巴黎的?”
今天,是今天早晨到的。
“今天?”
小林和勒芙斯两人面面相觑。
“那个男人呢?他也住在这里吧?”
没有。我摇着头回答:已经分手了,是我一个人来这家旅馆的,是乔埃尔介绍我的。
“噢,巴黎有朋友吧。”
不是朋友,乔埃尔这个名字,是我的化身。
“化身?”
两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小林好像不知道如何把“化身”的意思向勒芙斯解释清楚。
“你说的化身是什么?”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脑子很怪异吧,也许他们不敢相信,而且我以前还在精神病医院里待过,因此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的意思。
“请等一等。”
两人交谈了很久时间,小林开始觉得我有些麻烦,勒芙斯却好像对我颇感兴趣。我不愿意被这个灰色眸子、头发金色的漂亮女性误解。请相信我!我低下头不断地无声喃语着,希望能把我的意思传递给勒芙斯。我仿佛觉得小林在说:日本的女人中这样的人特别多,她们突然来到法国,既没有朋友又花光了钱,脑子真的变得古怪起来了。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喃语没有传递给勒芙斯。
“你没有遇上什么为难的事吗?”
小林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所以有什么事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或者留个口信。我的房间是61 室。你叫什么名字?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把自己的名字“黑泽真知子”告诉了他们。于是,我和小林、勒芙斯的关系就结束了。“那么,再见吧。”他们两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孤独,但被人觉得我是一个爱说谎的、脑子有病的女人,我不堪忍受。难道不能把乔埃尔召唤出来吗?我想起了链锯。我的头脑里浮现出将要被切割的女孩子的大腿,锯子旋转的声音,锯子切入肉里的声音,也许和搅拌机稍有不同,和切片机很相似,四处飞溅的肉片末。我捕捉着血沫的轮廓。我内心十公里左右的深处出现岩浆,看得见岩浆的边缘有乔埃尔的人影似的影子。要和他说话却离得太远,他不愿意帮我转告一下吗?还是乔埃尔原本就是我的意志的体现,别人不会感受到他为我发送出去的信息波吗?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像慢动作那样渐渐离我远去的勒芙斯的背脊瞬间颤动了一下。她朝着入口处走去,在刚走过服务台写字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我。我一边对乔埃尔的影子祈祷着但愿能做出有生以来最灿烂的微笑,一边向她微笑着。勒芙斯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我的微笑。小林催着她说:快点呀,你干什么?但她毫不理会小林的催促,朝我走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说谎。我说出英语的单词。
“今天夜里、在毕加尔的、高、八点、见面吧。”
勒芙斯这么说着,又不停地回头看着我,一边走出了旅馆。我在印有“圣佩雷斯旅馆”标记的茶垫背后记下了“毕加尔”、“高”、“八点”。
房间比“先生”的旅馆狭小,家具都是老式的,触摸到涂了几十次清漆的桌面,心情会变得十分怀恋。天花板上的电灯像丘比洋娃娃①那样头发尖尖的,灯罩上画着吹笛子的少女。一看见黄色和橙色之间的灯光,我就仿佛觉得哪里在唱催眠曲。我向乔埃尔道过晚安后,决定一直睡到傍晚。
五点钟时我醒来了。我还记得“毕加尔”、“高”、“八点”这些关键词。我在地铁线路图上寻找毕加尔。“高”这个词,从语感上来看大概是日本料理店,所以估计到那里后向什么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毕加尔”这个车站,乘坐橙色或灰色的线路就可以到达。“圣佩雷斯”这个词是用英语读的,如果用法语,就是“圣贝尔”。那个门卫大概是见我不会讲法语,才热心地告诉我是“圣佩雷斯”。乔埃尔也说是“圣佩雷斯”。难道乔埃尔也说不好法语吗?离这家旅馆最近的地铁站是圣日耳曼宫。但是,要从圣日耳曼宫去毕加尔,就必须在奥迪翁剧院和塞夫勒展览馆这两个车站里换车。我是第一次乘地铁,最好是半途中不用换车。我好不容易找到去毕加尔的橙色线路,然后马上就找到了吕德堡车站。如果是吕德堡车站,沿圣日耳曼大道走去,大概只有两三分钟路程吧。我只在钱包里塞了一千法郎,剩下的全都锁在房间的保险柜里。
圣日耳曼大道上绵延着七叶树,那都是街树。没有人来怔怔地打量着我。早晨空气很干燥,但我却感到吹在脸上的风有些湿润。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低低地垂挂着厚实的云层,简直像要掠过建筑物的顶端。一对年轻的情侣一路走着,边亲吻边说话,两人脖子上都围着奇长无比的鲜红围巾。一位好像几乎已经停下脚步的一身黑色打扮的老太太戴着黑色丝绒的手套,手上紧紧地握着两根法式面包。吕德堡地铁站那卷帘式铁门已经拉下了一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新艺术”①吧?卷帘门上用曲铁描绘着蔓藤的花纹。我走进卷帘门里,有些昏暗,出售地铁车票的窗口已经关闭。还刚过五点钟,地铁的运营就已经结束了?这不可能。大概可以不用车票进站台吧。我听到从站台那里传来地铁通过的隆隆声,一个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挎着一只大背包的女孩子跑过我的身边到前面去了,我也跟在她后面奔跑起来。即使没有车票,入口处那三根控制进站的铁棒仍会“咔嚓咔嚓”地转动。站台上包括我在内有四组乘客,刚才那个挎着大型布包的女孩子,穿着不知道是黑貂还是水貂却显得很昂贵的皮毛大衣的高个子老太太,两名估计是从中东或北非来打工的、打扮粗陋的男人,对面的站台上空无一人。过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大家都坐在长凳上或看报或抽烟或不停地看着时间。巴黎的地铁乘客会这么少吗?还是光这个车站车次少、乘客也不太多呢?我在想,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有换车的麻烦,也应该在其他大车站里上车的。这时,那个挎着大型布包的女孩子向我搭话。我一点儿也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法语、我不会说、对不起。”我对她说。于是,她在站台上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跑过去,而且又跑回站台来,嘴里叫喊着什么。接着穿皮毛大衣的老太太和两名打工仔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站台。我也跟在他们的后面。原来是地铁出口处的卷帘铁门关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朝着外面大声叫喊。我丝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名打工仔从里侧试了试打开卷帘门,但又摊开双手表示不行。我顿感不安,恍若发生了核战争,大家包括我在内都一起对卷帘门又砸又踢,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了三分之一。外面开始下雨,老太太、女孩子与一位为我们打开卷帘门的站台员模样的男子语速极快地交谈着。“是罢市!”阿拉伯人打扮的打工仔对我说道。罢市?肯定是指罢工吧,地铁罢工。时间是五点四十六分,我走进车站对面的咖啡屋取出地图。我察看着大街上的车流,几乎没有空着的出租车。在下班的时间里,又下着雨,再加上地铁罢工,这样的时候即使在东京要拦到出租车也是极困难的。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从这里过去,毕加尔正好处在正北方向。我的手上还有地图,看来距离并不是远得我不能步行过去。
低垂的云层下着雾一样细密的雨,给人的感觉水滴不是落下来而是飘下来的。我把去目的地毕加尔的路程分为三段,第一段是通过皇家桥到加赛尔花园,第二段从加赛尔花园经过皇家花园到歌剧院,第三段从歌剧院经过特里尼泰公园到红磨坊剧场。
因为我觉得,在毕加尔广场上,把目标确定为红磨坊剧场,这样比较容易找到。我不知道毕加尔广场与其他广场相比是否有什么明显的标记,但红磨坊剧场我在照片上看见过。是红色的风车。将风车作为最终的目标走去,这不是很浪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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