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苗青青和邹志刚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会是财贸口的,苗青青是晚报文化版的记者,那天,跑财贸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总编临时抓了差。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了。
  就这么闷坐着,邹志刚有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被苗青青的眼风扫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是尿颤。他赶快往里缩了缩,并得更紧些。苗青青心里说,他想尿。那硬夹着的,是尿。于是,苗青青默默地说:“你,走吧。”
  邹志刚迟疑了一下,说:“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烦躁,说:“走吧,别管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邹志刚一怔,说:“你,啥意思?”
  苗青青说:“没意思。没啥意思——你走吧。”
   邹志刚的确想走。这个时候,走,尴尬;不走也是尴尬。
  邹志刚还是站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说:“青青,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变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说:“你不怕……?”
  邹志刚避开了那个“怕”字,说:“我,我当然还是希望和平解决。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青青,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我不承认这是不道德的。你没看看,什么年代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那好,你现在把他叫进来,你给他说。”
  邹志刚说:“我说?”
  苗青青说:“对,你说。”
  邹志刚说:“这,不合适吧?”
  苗青青说:“你是男人吧?”
  邹志刚说:“是。”
  苗青青笑了,那笑像在火上烤过,很燥。尔后,她厉声说:“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愿他上来揍我一顿!哪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认了。这叫什么?这叫蔑视,是世上最大的蔑视!这等于是把唾沫吐在咱们的脸上了!你懂不懂?!”
  邹志刚不吭了,他无话可说。是的,那三个字,就是一把刀子!
  苗青青明白了,到了关鍵时刻,“品位”是不能当饭吃的。这男人的西装穿得那么板正,领带系得那么优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说的银样蜡枪头!苗青青厉声说:“走吧。你!”
  墙上的挂钟“当”的一声,已是凌晨两点了。
  
  三
  夜,成了一张遮羞的布。
  ——很难堪的,两人在一盏路灯下相遇了。
  正是凌晨时分,男人站在大街拐角的一盏路灯下,手里是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她眼里的泪“哗”地涌了出来。她默默地说:“……回家吧。”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尔后,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摇摇头,自嘲说:“家?哪儿还有家?——是啊,我是想回家的。可走着走着,家走丢了。” 说完,他提着包,大步朝前走去。
  苗青青快步跟上去,哀求说:“还是,先回家吧。”
  任秋风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你知道这条路上,有多少灯吗?七十六盏。你知道前面那栋楼上有多少窗户吗?十六层,一百七十二个……”
  苗青青跟随在后边,低声说:“我错了。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回家吧,你怎么——都行。”
  任秋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错了?”
  苗青青眼里的泪叭嗒、叭嗒往下掉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了。”
  任秋风一边走一边说:“错了?很好。我不这样认为。也许是我错了。”
  苗青青知道,男人是一座火山。面上越冷,内里越热,那是翻腾的岩浆。她甚至期望他吼两声,他要是吼两声,说不定就原谅她了。
  苗青青突然蹿到了男人的前边,挡住了他的路,说:“打吧。你打我,随便你怎么样都行!”
  男人像山一样立在那里,脸上有了些变化……说:“你这是干什么?”
  苗青青两眼一闭,说:“打吧。”
  任秋风不动,尔后,他叹一声,说:“在车上,我吃了十九袋方便面。看来,什么都有吃腻的时候……要不,我也不会吐。”
  苗青青怔怔地望着他,流着泪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回去睡一觉吧,回去睡上一觉,然后,无论你想怎样……都行。”
  任秋风拍了一下肩,说:“看见了吗?——军人的脊梁就是床。”
  苗青青不知该怎么办了。事已做下了,她只好拉下脸求他:“你……难道说,要我给你跪下吗?”
  任秋风说:“我没这意思。在大街上,你千万别这样。你是个有品位、有身份的人。”
  苗青青艰难地问:“那你……究竟想怎样?”
  任秋风说:“告诉你,此生,我只当一次俘虏。我再也不会当俘虏了——你,回去吧。”
  这时候,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车灯刺刺地晃人的眼,任秋风快步走上前去,跳上了那辆公共汽车。
  夜色像雾一样,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任秋风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望着慢慢苏醒的城市。他的头晕腾腾的,那火苗一阵一阵地在他心里烧着,都要快把他烧成岩浆了。一个回家的人,把“家”给弄丢了,他窝囊啊!有许多日子,他想着、盼着、熬着,就等着回家这一天呢,可他等来的却是兜头一盆脏水!是最不堪的一幕……不能想,要这样想下去,不是去杀人,就是把自己逼疯!他的头一下一下在椅靠上碰着,碰着,就像劈柴似的,一份一份地把那疼在牙上分解掉。就那么碰着、磕着,渐渐地,在车的晃动中,疲乏袭上来,有了点蒙蒙眬眬的睡意……然而,就在他刚要睡着时,售票员拍拍他说:哎,哎,到站了,到终点站了。他抬起头,看了看说:我交钱,你再把我拉回去吧。那售票员看看他,诧异地说:你怎么跑车上睡觉来了?
  他心里说,我要想想。
  
  四
  一个月后,在一家百货商场里,苗青青竟意外地碰上了任秋风。
  一个月来,她每天都是在自怨自责中度过的,已熬煎得明显地憔悴了。
  这天,她下了班,回家也没意思,她想顺便在商场里逛逛,捎带买点什么。可是,她突然发现男人在一个柜台前站着。男人穿一身发白的旧军装,身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挎包,居然在买糖。她知道,过去,男人是从不吃糖的。可她分明听见他说:糖,买斤糖。那服务员说:你要哪一种?他伸手指了一下,说:那种吧。就那种,芝麻的。服务员把电子秤的盘子拿下来,给他扒拉了些糖,刚放在秤上,他却说:不要了,我不要这一种,换一种,我要那种。服务员看了他一眼,把秤里的糖倒回去,又换了一种,再一次放在秤上。不料,任秋风竟说:再换一种吧,我不要这种了,要酒心的。立时,那服务员气了,“咚!”一声,把秤盘撂进了糖柜,气乎乎地说:啥人。不卖了!——接下去,更让人吃惊的是,任秋风居然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苗青青很惊讶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心说,他怎么了?难道犯了神经病?于是,她悄悄地跟在他后边,跟上了二楼。
  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走了一圈之后,他又在一个卖钟表的柜台前站住了。他指着柜台里的一只表问:这只多少钱?服务员说:哪只?他说就这只。服务员把表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说这款一百二。他说,那只呢?服务员又拿出了一只,说这只是夜光的,二百六。他却又一指说,那一块呢?我看看那边那红针的。服务员问:你是要电子表?他说不要电子表。东边那种。这时,服务员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从里边拿出一只没好气地放在了柜台上,说这只是进口的,一千四!任秋风说:你怎么这样?服务员说:啥样?你说我啥样?我又不是卖样的?!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走人。啥东西!任秋风说:你怎么骂人呢?服务员说:我就骂你了,告我去吧!——不料,任秋风竟“吞儿”一声笑了。他摇了摇头,尔后又是扭身就走。
  在三楼的服装柜台前,任秋风又开始试服装了……试前五件的时候,那服务员都一声不吭,只是脸色不那么好看,紫了。试到第六件,服务员直直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眼里有火!任秋风却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对不起,我不要了。那服务员身子一切,冲到了他面前:你这样试,那样试,一件一件都试个遍,为啥不要?你调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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