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陶小桃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执拗。她说:“不用了。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针一线。该交的,我会交清楚的。任总,临别,有一句话,你愿听么?”
  任秋风说:“你说。”
  陶小桃说:“请保护好你的肋骨。”
  任秋风听了,愣愣地。
  
  六
  下雪了,抬头望去,一片洁白。快过年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特别多,送礼的、置办年货的,拥拥挤挤地堵在路上,把马路上的雪轧得一沟一沟的,一结冰,就滑了,很不好走。
  陶小桃还是想在雪地里走一走,一个人走。
  脱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制服,出了商场,陶小桃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就是想哭。她本是奔着“阳光”来的,“金色阳光”。那日子历历在目……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
  陶小桃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人。敢于离开,她心里也是有底的。北京那边,有一个人一直和她通着信呢。这人是北师大的,原是那位来讲礼仪课的教授带的研究生,一个“四眼儿”。他跟教授一起来过商学院,两人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模样还文气,此后他就不断地来信……他一直动员小陶到北京去发展,可小陶一直迟迟疑疑的,这事就拖下来了。
  现在,她可以去了。
  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陶小桃内心是很复杂的。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她从童年一路走来,几乎每条街都有她的脚印。
  长期以来,陶小桃一直是个凭感觉生活的人。说来,她并不是为那个职务离开的。之所以离开“金色阳光”,是因为感觉不对了。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呢?她自己也说不很清楚。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个人变了。那个她曾经非常敬佩的人,变了。她甚至说不清他是哪一天、哪一个时刻变的,可当她走进那个办公室的时候,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变了。甚至可以说,陶小桃对“危险”有一种天然的敏感!说到“危险”,这可能有点过。她只是感觉不好,也没有别的什么。可怎么就不对了呢?
  不管怎么说,离开“金色阳光”,她还是有些不舍。那么,该不该见上官一面呢?就是走,也要给她说一声啊。她心里说,去看看她吧,哪怕什么也不说。
  于是,陶小桃就买了一袋子水果,看上官去了。
  上官正倚在床上翻书,一看小陶来了,高兴得要死,高声喊着:“桃,桃,你也不来看我,我可想死你了!”
  小陶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有福啊,成天上班,都快累死了。怎么样,还好吧?”
  上官一手扶着腰,站起身来,半嗔半怨地说:“真是愁死了!正动呢,整天在肚里练拳击,快折磨死我了。”
  小陶上前抚摸了一下上官的肚子:“个儿不小呢,又是一个小任秋风。快了吧?”
  上官说:“快了。你说我咋办哪?想想都愁。我都后悔死了。”
  小陶说:“是女人总要生孩子的,这不早晚的事嘛。把孩子生下来,有保姆呢,你怕什么?”
  上官问:“商场没什么事吧?”
  小陶说:“没什么事,正是旺季,挺好。”
  上官突然改了话题,说:“小陶,你说实话,江雪没找你什么麻烦吧?”
  小陶不想多说,就随口说:“也没啥,就是点个名啥的,我这脸皮,磨磨也好。”
  上官说:“有句话,本来不该说,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对江雪,你还是要注意!”
  小陶望着上官,话都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她觉得,上官快要生了,还是不说为好,就说:“没事,我会注意的。”
  上官望着她:“你心里有话,没给我说。”
  小陶说:“以后有时间。你就好好生孩子吧。”
  上官见她欲言又止,不想说,就算了。接着问:“你的那一位呢?能不能给我透一点?”
  小陶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是,临走的时候,陶小桃踌躇再三,回过身来,说:“上官,有句话,我还是想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是我有离开的理由。你那个人,你也要多关心他。”
  当时,上官只是点了点头。等送走小陶后,上官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第十四章
  
  一
  上官云霓的老家来了一个人。
  这人叫伍治,是上官少年时一个保姆的儿子。
  他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终于找到上官的。他一见面就叫妹子,很夸张地说:妹子,帮哥一个忙吧。咱娘说了,叫你无论如何帮帮忙。上官都有点不认识他了,说你是……?他说我伍治,伍治啊。小时候,娘给你喂奶,我在一旁捧着个奶锅,可是一口都没敢尝啊!上官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就说是伍治哥呀,五娘还好吧?大伯也好吧?伍治说,老了,都老了,眼窝(现在)就那俩钱,都在家等死哪。上官笑了,说看你说的。
   上官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就暂时把她托给了一个市委机关看门人的老婆,大约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上官记得,那时候她叫她五娘,五娘很亲,有一次她发高烧,父母都下乡了,五娘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后来才明白,是她丈夫姓伍,原本应该叫伍娘的。现在,保姆的儿子找来了,上官是不能不管的。
  伍治说着,就把外边穿的大衣脱掉了,尔后解下了束在腰里的一个宽宽的板带,外边还包着一层红布。他拉开了红布上缝的拉链,只见板带上捆的全是钱,一叠一叠的钱。伍治雄赳赳地说,八万!一共八万。好几家凑的,不少吧?!上官说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伍治说入股呢,我是来入股呢。眼窝都说“金色阳光”是个钱眼,钱都挣海了,那钱就跟流水样哗哗直淌!多少人都想入呢。又听说眼窝已经不收了,我就想到你了。谁不知道你呀,你是上过电视的。咱娘说,她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如今你是天下第一美女!……听他咋咋呼呼的,上官脸都红了,一时哭笑不得。她说,伍治,你知道吗,入股是有风险的!伍治说啥风险?只要是挣钱的事都有风险。听说入了股将来能翻十倍!这比劫路还厉害呢,哪能没一点风险?你只要给我入上,别的事你就别管了。上官又一次解释说:“伍治,你可想好了,不是那么回事。无论什么生意都不会有十倍的利润……”可伍治根本不听她说,伍治说:“妹子妹子妹子,你就让穷哥哥沾点光吧。你放心,有朝一日发达了,你这个穷哥哥是不会忘了你的!我才听说,你都成了‘金色阳光’的内当家了!这‘金色阳光’不就是咱家开的吗?咱妹夫是一把,你就是二把!其实是你‘把’着他呢。入了吧,你就让我入了吧?”上官说伍治,你咋这么急呢?你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伍治说现在谁不急,全中国人民都急!我都快急疯了,要不我给你磕个头?!上官叹了口气,说伍治啊,你要真想入,我就给你去说说。可我再一次提醒你,入股真是有风险的!伍治说知道知道,只要让我入,咋都行。上官说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给你写个条,你找他们去。伍治说:“姑奶奶,别明天了,就眼窝吧。我知道你怀着龙胎呢,身子重不方便,这不是火上墙了吗?我搀着你扶着你保你的驾,一万分的小心!咱外头有车,客货两用,你坐司机楼子里。不就一会儿的事吗?……”
  就此,在伍治千缠万磨的情况下,上官就跟他去了商场。坐在那个客货两用车上,上官心里还在暗自感叹,这个伍治,小时候看,还挺聪明,怎么现在就这个样儿呢?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么惴度别人,却正应了古人的一句老话。
  来到任秋风办公室门前时,她怕太突兀,就让伍治在门外稍等一下,她去说一声。等伍治应了声,她想都没想,推门就进去了。于是就看到了她此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推开门,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一眼看见两个人。任秋风坐在大皮转椅里,江雪坐在任秋风怀里,两人头挨着头,她抓着他的手,正在电脑前学打字呢。只听江雪娇声说,“笨蛋,你是个大笨蛋。不是说了吗,一二三末,一键二键三键加上最末尾一键……”正说着,看上官推门进来了,她坐着不动,任秋风也不动,也不知是骑虎难下,还是一时愣住了,两人就那么怀抱怀地坐着!……大约有十几秒钟的时间,江雪抓着任秋风的手又在键盘上嗒、嗒、嗒、嗒地打了几个字,这才说:“好了,好了,你这个老总,就教你一次吧。”说着,她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招呼了一声:“上官来了?以后你教吧。”就这么说着,一阵风,推门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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