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眼前是满目的灰黄,赤裸裸的灰黄,一眼望不到边的灰黄。河里几乎没有水了,那一滩一滩的沙全都静着,乏着,干了的枯草在风中无声地沉寂,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样。只有一只雁儿在高空中飞,飞出了一种默然的悲壮。沉默中的黄河比咆哮的黄河更为壮观,它一览无余地横陈在大地上,就像是一本悬挂于天地之间的、摊开了的黄页大书。
那天,他们二人在黄河边上呆了很久,谈历史,谈志向……一直呆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齐康民说:“你感觉到了吗?”
任秋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康民说:“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历史……”
是啊,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是昔日的古战场。三国时,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官渡之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中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这是古人说的。那么,当年曹公勒马官渡时,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许,面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他仅是拈断了几根胡须?是啊,胜利者是不受遣责的。君不见,所有的文字记载,不都在扬他的名么?
记得,那年在黄河边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谈了很多。可是,只有一句话,是任秋风不能忘怀的。那是个激越的年代,齐康民侃侃而谈,到了最后,他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一句设问,惊爆了两颗年轻的心。
任秋风心里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黄河边上一次次撑大的。每次来,总是让他血热。
转业之后,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黄河边上。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还记着齐康民的发问……是呵,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干一番事业,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来这里把血重新烫一遍!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他首先要斩断的,是一段羁绊。那让他蒙羞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太伤自尊了。此时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女人——苗青青,从他的记忆中删除了。一个男人,当他面临选择时,果决,是必须的。这就像是“王佐断臂”,疼,也要一刹那!
二
在这段日子里,苗青青几乎整夜失眠。
有两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是任秋风,一个是邹志刚。
对于女人来说,对男人的印象主要是凭感觉的。有时候甚至是凭气味的。还有的时候,也许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把一个女人给打动了。
现在想来,两人之间的了解并不算多。可是,心为什么会动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学和儒雅?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诚?这又是说不清的。也许,心本就是有缺口的,这时候刚好碰上了一个“楔子”,那“楔子”就赶巧埋进去了。
是啊,结婚九年了。九年来,男人一共回来了七次。男人像阳光一样,九年来统共照耀了她七次,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
还记得在车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过了午夜了,爆竹声声,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车还没有到。就在这时,广播响了,说189临时晚点。于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栅栏处,问:同志,189晚到什么时间?那人说:说不清。也许一点,也许两点,也许三点……她哭了。她就那么一直等到三点,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个人……男人没有回来。
如果说,让她理解男人的话,应该说男人是事业型的。男人很优秀。她知道男人优秀,如果男人不优秀,当初她也不会嫁给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优秀”是不能当饭吃的。每到晚上,当她下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独就像水一样漫上来。特别是在报社值夜班,签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灯冷人稀,走着走着,就有了“梧桐更兼细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那枕头是抱着睡的。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有泪下来了,悄悄地、无声地,无限惆怅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长日久,这心里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虫儿,小虫儿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吗?
三
苗青青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
已是傍晚了,她包里的BP机像虫儿一样叫着,她已经看过了,上边写着:九点务必在上岛咖啡厅见面!……那人一次一次地呼她。可她没有回。
应该说,邹志刚对她不错。自从有了他,灯泡坏了,是他给找人换的;水管坏了,是他给找人修的;家里的大小事,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都会帮忙。他还经常给她送花,请她吃饭。有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男人,那日子的滋润是可以体会得到的。虽然,这一份是“偷”来的,让人忐忑,却又是很富有刺激性的。记得一次夜半,两人看电影回来,挎着手在街上走,可走着走着,各自的手就慢慢缩回去了……还是怕熟人看见!
是啊,两个男人,都是她此时此刻无法面对的。她神思恍惚地走着,有两次都差点撞上行人……当她路过九九美容美发厅时,不知怎的,看里边灯火一片,富丽堂皇,她竟信步走了进去。一个服务员迎上来,说:“小姐,你头发多好。做个离子烫吧?”她知道,离子烫是最贵的。她虽有些迟疑,嘴里却说:“行。”从温州来的女老板九九从里边走出来,满脸堆笑说:“阿惠,这是晚报有名的大记者苗姐!你去吧,苗姐的活儿,我亲自做。”听她这么说,苗青青也就不能不做了。
当苗青青从九九美发厅出来的时候,她已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是的,事既然出来了,总是要面对的,她必须面对。
所以,当她鼓足勇气,来到男人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心情竟好了许多。当她推开门的时候,见男人背对着她,正在一张图纸前站着。男人真是魁梧啊!男人办公室的四面墙上全是装修的示意图,站在那里,男人就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可她也注意到了,男人的办公室里放一折叠床,床上是他的铺盖。看来,男人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苗青青是有备而来的。当男人回过身,看见她的时候,竟有了些惊讶。是的,她换了发型,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鸭蛋青的风衣,极自然地衬出了她那修长典雅的身材。里边穿的那件黑色的开士米毛衣,把饱饱的胸一下子就托凸出来了,还有那带有装饰意味的长丝巾,打着一个很新潮的结儿,就这丝巾的扎法和搭配,把一个女人的韵致照亮了。
可是,那讶然是片刻的。望着她,任秋风的第一句话是中性的,有点突兀。他说:“你眼光很好。”
苗青青以为他指的是她的服饰,就提了心气儿,用半撒娇的口气说:“眼光?——你以为呢?”
任秋风点了一下头,用词含蓄地说:“嗯,你是很有、眼光。”
苗青青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双关语。那话里,是含着讥讽的。女人哪,千万别让男人抓到什么!
往下,任秋风的口风变了,他冷冷地说:“有事吗?”
苗青青说:“听说,你被人抓走了……我来,看看你。”
任秋风“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苗青青说:“你去了六个小时,就被放回来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任秋风摇了摇头,不屑地说:“纯属胡闹。”
苗青青说:“胡闹?你以为是胡闹?可人家是有证据的……告诉你吧,是我一个姐们儿给我透的消息。我给法院打了电话,人家才答应放你的。”
任秋风淡淡地、不以为然地说:“是么?那,谢了。”
苗青青觉得机会来了,撒了一个娇,嗔道:“怎么谢?”
任秋风望着她,很久不说一句话。尔后,他的眉头动了一下,背过身去,终于说:“离婚吧。”
苗青青虽说是有精神准备的,却还是觉得陡了些。她眼里慢慢起了一层雾,很艰难地说:“就这么、谢我?”
任秋风默默地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不是已经这个……离了吧。”
苗青青含着泪说:“你,还是不原谅?”
任秋风沉默。
苗青青喃喃地说:“我是有错。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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