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
任秋风是在机场见到这份小报的。刚下飞机,接他的人一见面就递上了这张小报,他只是溜了一眼,看都没看,很轻蔑地说:“王八蛋!——鬼话连篇,你们也信?!”可那人苦着脸说,任总,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现在是要债的围破门,把总部给围了!任秋风听了,脑海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顽强地站在那里。尔后,他想了想,说:“看来,总部是回不去了。去商场吧。”
省城的金色阳光商场,本就是任秋风的发迹之地,现在他万般无奈,不得已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没把情况想得特别严重,他甚至想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来澄清事实。尔后马上和银行联系……可他已经来不及部署了。他的屁股刚落在椅子上,电话,一个一个又打进来了:
——天津告急!
——广州告急!
——洛阳告急!
——临丰告急!
——南河告急!
……
这就是雪崩,这就是连锁反应。一篇不足六千字的狗屁文章,立时就让他陷入了绝境!
任秋风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郭大升打进来的。大老郭在电话上很不客气,说姓任的,你也太不仗义了!任秋风回了一句,说那是谣言,你不要相信。大老郭说,我不管是不是谣言,三十六小时之内,你把钱给我撤出来。任秋风说,钱都在账上。你也就是一个亿,我这里是五十个亿的盘子。大老郭说,任兄,我不要你的股份了,我也不要你的利润了,我要的是本金!这够仁义了吧?你马上给我撤出来!任秋风沉默。大老郭急了,说任兄,我给你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任秋风说,记得。大老郭说那好,记得就好。但是,你听好了,我不会让你享受“伟人待遇”,那就太便宜你了。你如果不把钱给我打回来,我会让你享受另外的待遇。你吃过小炒肉么?!
这时候,任秋风朗声大笑,他对着电话说:“没吃过。我很愿意尝尝!”尔后,他“啪”的一下,把手机关了。接着,他突兀地扬起手,把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跺了几脚!
一些赶来开会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他们私下里想,任总是不是疯了?可任秋风却很和气地对他们笑了笑,笑得虽苦,但那也是笑。他说:“会不开了,你们去吧。”
人们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敢马上就走,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
任秋风再次摆了摆手,依旧很平和地说:“去吧。会不开了。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人们又看了看他,一个个默默地走出去了。
待人们走后,任秋风才彻底垮了。他身子往下一出溜,席地而坐,就坐在离那个地球仪不远的地方。当年,根据任秋风的要求,“金色阳光”每个连锁店的总经理室,都摆放着一个插有小红旗的地球仪。这是要他们“放眼全球”。现在,任秋风面对着这个插有小旗的地球仪,突然像孩子一样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地球仪跟前,用力拨拉了一下,那地球仪快速地旋转起来。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旋转中的地球仪,心想,这么大个地球,他怎么就放不下一只脚呢?
四
谣言就像洪水一样,四下蔓延。
当天下午,任秋风躲进来的这个商场也被围了。包围这个商场的并不是供应商,而是百姓,是一些当年自愿入股的散户。那时候,他们听说“金色阳光”火了,一个个带着钱涌进来,托人托关系要求入股,现在,报纸一登文章,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又听说“金色阳光”要垮了,这又急煎煎地赶过来,要求兑付他们的钱!人越聚越多,到傍晚时已聚有三四百人!这年月,人都像疯了一样,天天做着发财梦。一是眼气有钱的,二是眼气有权的,一有风吹草动,恨不得浑身披挂,满眼满手都是钉子!见一个扎一个,非扎出血不可。好在任秋风及时通知经理关门停业,并说第二天兑付,人们才没有冲进来。可是,他们仍然围在门前不走。
在人群中,最觉得亏的、窝囊的,是那个下岗工人胡跃进。当年,就是他中了大奖,得了一辆轿车。可那辆崭新的轿车,他仅试坐了一次,就换成了钱。可这钱,他是一分一厘都没舍得花啊,又全部入了股了。他还梦想着靠这笔入股的钱发大财呢!等着大赚了之后给孩子买房子娶媳妇呢……这下可好了,说不定全打了水漂了!所以,在这群人里,胡跃进的嗓门是最高的,他喷着唾沫星子说:“没有天理了吗?!没有王法了吗?!要是不退我这钱,我,我非把狗日的给做了,反正我也不活了!”他知道,他已没脸回家了。回到家一圈人都会埋怨他。当年,有了这辆车,家里人都说让他开出租,开出租一月三千,多挣钱呀。可是,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他们呢?为此,他肠子都悔青了!他气得围着商场一圈一圈地转,转着骂着、吆喝着:“骗子!骗子!都他妈骗子!”
谁也想不到,夜半时分,这个胆大包天的胡跃进,腰里缠着一圈电线、两个雷管,竟然顺着楼后的排水管道悄悄地爬上了商场的五楼!
这个时候,夜已静了。五楼刚好有一扇窗子开着,任秋风就在窗前站着,他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了,他都站木了。突然,就见一黑影爬上来。他的脑袋已经僵成了一盆糨糊,就那么愣愣地望着那黑影儿。不料,那黑影却说话了,他说:“你拉我一把呀!”于是,任秋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机械地伸出了手,把胡跃进拉了上来。
待胡跃进跳进来之后,任秋风这才醒过神来,他默默地说:“你真胆大呀!想偷什么?”
胡跃进拍了拍手,说:“你说我胆大?操,我死的心都有,你还说我胆大?!我是来要债的。”
任秋风冷冷地说:“你要什么债?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要债?”
胡跃进说:“啥方式?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讲啥方式?!我不过是抢了个先。要是到了明天,那么多人一哄而上,像我这种没关系没啥的,你就是有钱给兑了,也不会轮到我呀。你是任总吧?我见过你。
任秋风说:“是。我是任秋风。”
胡跃进往皮转椅上一坐,像个黑面判官似地说:姓任的,你得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破产了?”
任秋风叹了口气,说:“是。破产了。”
胡跃进说:“你是咋日弄的?好好的,咋说破产就破产了呢?你还给我颁过奖呢。操,那我信你不是白信了?!”
任秋风说:“你是……?”片刻,他拍拍头,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胡跃进。你不是中了大奖,得了一辆车吗?你怎么……”
胡跃进委屈地说:“嗨,我不就是信了你吗。我不就是把得奖卖车的钱全入了你的股吗?操!等到现在,我是竹篮打水,啥球不啥,你说我冤不冤?”接着,胡跃进口气一变,近乎哀求地说,“哥,你把钱给我吧。你要不给,我就是死路一条。”
任秋风喃喃地说:“你别吓我。你也知道,破产了,我没钱给你了。”
这时候,胡跃进把衣服扣子解开,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叭”地打了一下,照着亮,拍拍肚子说:“姓任的,你看好了,我腰里缠着雷管呢!我今天必须拿到钱,你要不给,我也没啥活头了,咱就同归于尽!”
任秋风抬起头来,木然地、喃喃地说:“好啊,那我也就解脱了。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就一块儿走了吧。”
胡跃进愣了一下,说:“哥,你要真不给,我这俩指头一碰,咱可就玩完了!这可是真家伙,我不骗你!哥哥,你还是给了吧!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也比我强啊!”
任秋风说:“我给了你,下边那么多人咋办?”
胡跃进说:“我就知道人多了不好办,才冒死爬上来的。反正,拿不到钱,咋也是个死。哥,你救一个是一个嘛。”
任秋风像入定了似的站在那里,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也对。你的股权证呢?拿来我看看。”
胡跃进急忙去掏,手抖得他掏了很久才掏出来,急忙起身递上,尔后“叭”一下打着火机,还给任秋风照了亮。任秋风接过来看了看,说:“噢,八万。”
胡跃进的心怦怦跳着,急忙说:“还有利息呢,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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