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蜀山风情画(中篇)

作者:李世宗




  粉棠花听了大惊,慌慌地就往毛二嫂家跑。
  屋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毛老二骨瘦如柴,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颈项上还留下一圈被绳子勒过的伤痕,嘴边挂着白泡沫,两眼圆睁,直盯着房梁。毛二嫂扑在毛老二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陪着大家伤心了一阵,便商量后事咋办。毛二嫂眼泪麻花地说,家里早已拖空了,牛是东家的,只有圈上还有两只架子猪,可这又卖不出钱来!
  大家听了都闷着头,一筹莫展,粉棠花安慰说:“他二婶,不用愁,我还有十块大洋,我去拿来你用吧!”
  “你哪有这么多钱?”毛二嫂撩起围腰边擦眼泪边问。
  粉棠花红着脸说:“这你就别问了,总不是偷的就行!”
  “你不说明,我就不要!”毛二嫂说。
  粉棠花想了想,说:“这钱是埋喻老大剩下的,我还放着呢!”
  毛二嫂摆摆手说:“那这就是卖花娘的钱,我怎么也不能用!这钱你千万留着,二天凑足了二十个大洋,不就把花娘赎回来了?”
  粉棠花还要再劝,众人都说这钱是卖花娘的伤心钱,毛二嫂不会要的。要是要了你的钱,倒不如把小毛牛卖了,也来个卖身葬父!小毛牛一听要叫他卖身葬父,便大哭起来。“我不干!谁要卖我,我就要跑!”
  毛二嫂一把将小毛牛抱在怀里,哭着说:“谁卖你呀,乖乖!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怎么会舍得卖你呢?你千万不能跑啊!”
  小毛牛忽地从毛二嫂的怀里挣出来,大声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去找曾府?我爹要不是帮他家修佛堂,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粉棠花忙说道:“是呀,小毛牛说得对!毛二哥不给曾府修佛堂,会落得这个下场吗?你们不敢去说,我去说。这棺材钱怎么也要给一点!”
  毛二嫂摇摇头说:“我看枉自去,曾府是不会发善心的,何况人家早已赔过药费了,如今他自寻短路,怎么找得着人家呢?”
  粉棠花说:“这你就别管,他家有门坊,我就有对子。成不成,等我的回话。”
  粉棠花并没去曾府,而是一趟子跑回家里,从柜子里取出那十块大洋。面对白花花的银币,她不觉犹豫起来,这可是曾二少爷给她的定情礼金,能够随便给他人吗?要是他问起来,该怎么回答呢?可一想丈夫死时毛二嫂对她的那份情义,想起两家十多年来结下的生死情缘,想起孤儿寡母的苦难日子,心里的那点犹豫便荡然无存……
  粉棠花把十块大洋往毛二嫂面前一放,毛二嫂嗵一声跪倒地上。粉棠花忙一把拉起毛二嫂。
  “他大婶!你帮我这么多忙,我该怎么报答你啊?”毛二嫂眼泪叭叭地滴了下来。
  晚上,曾二少爷来了,粉棠花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儿,问道:“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来,不怕二少奶奶知道吗?”
  “又病了,吐血,躺着呢!”曾二少爷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离阴间不远了!”
  粉棠花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说:“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种冤孽病,好可怜呀!”
  “你心肠真好,还同情她?”曾二少爷打趣地说。
  “都是女人嘛,将心比心呢!”
  “是,你们都是女人!”说罢,曾二少爷扫了房子一眼问,“东西收到没有?”
  “收到了!”
  “怎么不穿上新衣服,戴上金钗呢?”
  “庄稼人穿戴那些干啥?要是穿了出去,别人问起,我怎么说?这些东西对我都没有用!”
  曾二少爷想了想说:“衣服首饰,现在穿不出世,那钱总该有用吧?”
  “怎么没用?要不是你拿十块大洋来,毛老二还抬不出去呢!”粉棠花一下说漏了嘴。
  “我给你的钱,怎么拿给别人去葬丧呢?真不知好歹!”曾二少爷面上带了愠色。
  “二少爷,你怎么忘了,毛老二可是跟你家修佛堂摔成重伤的。医了半年,现在死了,难道你们府上就不负点责任么?其实我这样做,是在为你积阴功呢!”
  “为我积阴功?”曾二少爷有点茫然。
  “积阴功,菩萨就会保佑你,给你送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来,继起你曾家的香烟……”
  “谁能做到?”
  “当然是我啰!”粉棠花秋波一转,对着曾二少爷嫣然一笑。
  曾二少爷那里受得了这个,一把搂住粉棠花说:“要是你能这样,别说是十块,就是一百块,一千块都随便你花!”说着,一口吹灭了灯……
  
  毛老二的丧事办得很顺利,可办完了丈夫的丧事,已是家徒四壁。为了维持一家两口的生活,经人介绍,毛二嫂去汪团总家干“月活”,每天洗衣做饭,伺候新婚不久的秀才娘子。
  小毛牛照样每天看牛,早上揣个玉米馍牵牛出去,日落西山才牵牛回家。
  他每天都赶着牛,到曾府后园的墙外,爬上那棵麻柳树,骑在树杈上往园里呆呆地望。
  “花娘!花娘!”
  他是多么想她呀,可是满世界找啊找,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到哪里去了呢?
  这天,他又爬到那棵麻柳树上,忽听有人在下面喊:
  “下来!下来!”
  小毛牛往下一看,原来是王妈在叫他。他从树上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王妈。
  “别在这里望了。”王妈轻言细语地说,“花娘已经走了,到城里宫保府当丫头去了!”
  这个消息对小毛牛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骑上牛,打着“牛趟子”一直跑回家,拴好牛便一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冬天的夜特别长。小毛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鸡叫头遍,他悄悄地爬下床,找出很久没用的笔墨,趁着窗外透进的一丝亮光,歪歪斜斜地写了封信,放在桌上,到厨房摸了个玉米馍,揣在怀里,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
  毛二嫂清晨起来,不见了小毛牛,在桌子上发现了那封书信,忙找读过书的赖狗娃来念,原来信上写的是:“妈,我走了,到城里找花娘去了。儿子不孝,没让你知道。请你放心,我一定把花娘找回来!”
  毛二嫂听完信,天塌了似的,众人忙安慰说:“这孩子还没走远,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几个人一直追到东岳场,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只得空手而回。
  
  生活在柳江的庄稼人,一辈子也没走出乡界一步,谁也不知道洪雅县城究竟朝东还是朝西。
  小毛牛走出村口,远山、树影、茅屋都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他沿着一条石板路一直往前走,过了一座石桥,石板路分成了两叉,弯弯曲曲地伸向不同的方向。哪条是通往县城的路呢?他愣住了。这时天色尚早,他呆站了半个时辰,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正发愁,忽然发现路旁插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上走柳江,下走洪雅,左走宝月寺”。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是哪家娃儿犯了“断桥关”,为了消灾解难,在这儿插的“将军箭”。
  他按木牌上所指的方向,恨不得飞起来。一翅膀就飞到县城,飞进宫保府……
  走呀走,走到了中午,前面横着一座高山。他听人说过,到县城要经过“碑亭山”,山上有碑和凉亭。虽然肚子正咕咕地叫着,但一想起花娘,他就浑身是劲。他一口气爬上了山顶,山上既没有石碑,更无凉亭,只有满山黄叶。
  我是不是把路走错了?
  他的确走错了,他见到的那块“指路碑”,早被牛践马踏,转动了方向。他希望碰上个打柴的人问问路,可这残冬腊月,谁来打柴,连野兔都躲在窝里不出来。
  前面的路越走越险,肚子也越来越饿,天也越走越暗,像要塌下来一样。从山谷里升起的雾气,把那些山峰割成一块一块,像大海中的孤岛。雪,就在这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渐渐地,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似乎要把他吞噬似的,他的额上虚汗直冒,浑身哆索,走着走着,身子一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却见一位大汉手里端着碗,边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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