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故。我以一秒钟一次的缓慢节奏将鹿肉送到嘴里咀嚼,眼睛却不朝迪尔、勒芙斯、约翰斯顿他们瞧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窘迫的气氛越来越浓,约翰斯顿一副终于按捺不住的样子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我坐出租车回去,本特利留给你们。”他离去之后,我们三人也没有说话。
在本特利轿车里,勒芙斯轻声告诉我,说约翰斯顿非常生气:你、在那个、树阴里、干什么?
是在和幽灵会面呀!
我是想躲藏在森林的黑暗里的,但据说我有半个身子成为剪影,整个晚会会场都可以看到。听她说,因为剪影在雷尼尔亲王致词时毕竟显得十分碍眼,她和迪尔分别来喊了我两次,但再怎么喊我,我也只是睁大着眼睛,全身僵直,没有任何反应。对于我的失态,人们都把责备的目光对准了陪我们来的约翰斯顿,会场里顿时笼罩着异样的气氛。约翰斯顿对迪尔发了一通脾气,说:我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晚会?不就是那个日本女人求我带她来的吗?为什么偏偏让我受那样的耻辱?迪尔和勒芙斯则庇护我,但见到我回来后没作任何解释,只是以迷惘的眼神进餐,她们便什么都不说了。
大家、都看着、真知子,你没有、发现?她是说所有的人都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一回到别墅里,迪尔和约翰斯顿便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听说小林没有和约翰斯顿碰面就连夜坐飞机回巴黎了。因为我和小林都是日本人,约翰斯顿以为小林会照顾我的,不料小林却将语言不通、束手无策的我一个人扔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踪影,这令约翰斯顿倍感焦虑。没想到肉食人种会激动到如此地步,我和勒芙斯溜回自己的房间,远远地躲着迪尔和约翰斯顿。
我在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勒芙斯大概觉得我很沮丧,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没关系的。”
她以为我很沮丧,不停地说着话安慰我:“欧洲的假绅士、像绅士那样、受到约束,所以、没关系的,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沉默不语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干了不知廉耻的事,我是想起了幽灵说的话,在思考着它的含义。“欧洲、那些、假绅士的、男人,真可怜,不敢、承认、欲望,生气了,也不能、打女人,是为了安定?对许多事情、都放任不管,现在、感到为难。”见我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勒芙斯念念叨叨地对我说了很多话,费尽心机想让我振作起来。我听着波涛声从玻璃窗外传进屋内,心想,这波涛声和日本、地中海都一样。楼下迪尔和约翰斯顿的争吵声透过地板和墙壁传上来,我心想,他们的争吵声很像波涛声。听着这两种声音,眼前勒芙斯又柔声细语地对我说话,我觉得勒芙斯很讨厌,于是和幽灵说话时的那份兴奋和感动的感觉渐渐地淡薄下去,很久很久以前的、现在早已忘记的厌恶情绪从我的脚底慢慢地涌上来,这是一种与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远远地、决定性地隔开,永远不可能再接近它的情绪。说得更明白些,那是一种对这个现实而言自己是多余的感觉。当然,对勒芙斯那充满着温柔和同情的话语,我也几次地想要回应她。谢谢、勒芙斯,我吧、我吧
我吧
我吧
我吧。后面的话就没有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极有耐心地诉说与幽灵的事,勒芙斯也许不会装作一副听得懂的模样,不能理解的时候会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听不懂,会替我分担一半厌恶的情绪。但是,我再怎么折腾都不愿意提起幽灵。这样的自闭如同被强制性地待在海底的贝壳。这种自闭是什么呢?我不是没有力量解放自己的思想。即使在脑海里翻遍从出生时起到现在的所有熟人,也没有人会像眼前的勒芙斯那样极有耐心地听别人说话并努力理解它。
我几乎没有回答她,只是微笑着无力地点头。见我这样,勒芙斯一点也没生我的气。她为我取来法国科涅克产的白兰地酒,说“这样的时候、这是最好的东西”。酒瓶的形状从没见过,标签因为蒙着一层灰而无法看清。“这是、非常、好的,是十九世纪的、酒。”勒芙斯这么说着,简直像茶道那样郑重地、出声地拔出瓶栓。瓶栓被拔去时,微微的、然而却强烈的葡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那真是微微的,真是强烈的,一瞬间便消失了。我想起全息摄影的男根幽灵突然飞散着光芒消失的情景。“哇!”勒芙斯喃语道。我也“哇”了一声,以表示对百年以上的陈葡萄酒的香味的敬意。十九世纪的葡萄酒暂时让我摆脱了自闭。在电影《疤面煞星》里有一个情节,黑社会老大手指一瓶价格高达五百美元的酩悦牌香槟笑道:“你说的是这个?很普通的葡萄酒呀!”我非常钦佩这个情节,它画龙点睛地表现出了佛罗里达贩卖可卡因的黑帮之无教养。我将酒斟入酒杯里,闻了闻它的香味,朝咽喉里啜入一口。这时,我恍然大悟,我们创造物品不是因为需要那些物品,而是为了摆脱由影像产生的恐怖。百年前的葡萄酒能够消除恐怖。如果赋予不明由来的恐怖以形状,恐怖也许就会消除。但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我从来没有写过诗,也没有画过画,也不唱歌。别人也许会说,那是因为我“不会做”那些事,但我是“不做”。创造物品,那是懦夫做的事。
楼下的迪尔和约翰斯顿的争吵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大概是连续吼叫吼累了吧?也许是重归于好开始做爱了?或是哪个人杀了对方?我想像着约翰斯顿勒住迪尔的脖子杀了她以后失魂落魄地哭泣的惨状。要是在以前,头脑里一旦产生这种戏剧性的想像,我就会浮想联翩乐此不疲,但今天夜里我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如此,勒芙斯还是很温柔,她决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谢谢你,勒芙斯。我说。你、决不会、抛弃、我的吧。
我不是、为了你、真知子。勒芙斯一边用手掌捂热斟有科涅克高级白兰地的酒杯,一边说道。是为了、我呀……她为什么会这么正直并富有耐心呢?我这种人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性呢?我这么一想,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失去了自我,像婴儿似的哭泣不停。
现在、你想、怎么样、改变、什么,请告诉、我。勒芙斯说道。我拼命止住眼泪,回答说:我、不想、在这里。
可是,我、不知道、想去、哪里。
勒芙斯想了片刻,取出飞机时刻表,说:去沙漠吧。
沙漠的影子、很长呢,而且、沙漠的风、热得、一瞬间、就把汗、吹干了……我们只用十分钟的时间就打好了包,用电话叫了车,深更半夜里走出房门。从大海刮来的风吹在因白兰地的作用而稍稍发烫的面颊上,心情很舒畅。包租汽车到达后,我们正往车上装行李,迪尔他们房间的灯亮了。我们上车时,迪尔光着身子披了件长晨衣跑了出来。
我们要去摩洛哥,勒芙斯说。在这深更半夜里?迪尔忧伤地扭歪着脸问。我心想,这就是吉卜赛人的脸。勒芙斯告诉她,意大利航空公司有趟班机早晨七点从热那亚起飞去卡萨布兰卡,现在坐车去,睡一觉就到热那亚了。
你同他和好了?勒芙斯问。迪尔点点头。
因为我需要他,迪尔用吉卜赛人的表情说道。迪尔没完没了地吻着我们和我们道别。我抬头朝屋子望去,约翰斯顿从窗口探出脸来。“再见。”我朝他挥了挥手。约翰斯顿露出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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