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般的表情。包租汽车行驶着,带着花香的潮湿而凝重的空气在车厢内流淌,我发现移动能让人元气大振。因为我不是制造物品的,我想,所以我也许应该不停地移动。
在热那亚机场的厕所里,勒芙斯把可卡因和其他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全部扔掉了。她觉得去一个不知道海关将如何检查的国家,就不应该带毒品之类的药物。在包租汽车里,在机场里,在意大利航空公司的班机里,在卡萨布兰卡的过境室里等候去丹吉尔的国内班机,这样的时候,我完全像是一个难民。我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着,而且即使闭上眼睛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感觉到的是希望还是不安,时而流露出不知道往哪里看的眼神,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等注意到时,我已经哭了,勒芙斯像母亲一样温和地抱着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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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芙斯摇着我的肩膀将我喊醒,说“到了”。丹吉尔的机场里到处都涌动着热气流,已经是暮夏了,景色却仍然被热量扭曲着。不管什么样的景色,难民都不得不接受它。看到入境管理员和海关的职员都非常威严,我才知道勒芙斯为什么在卡萨布兰卡的机场里换衣服,在去丹吉尔的摩洛哥皇家航空公司的班机里仔细化妆和梳理头发。“摩洛哥、是、旅游国家,不过这是在北非、所以要表现出、法国人的气派。”勒芙斯朝军人一般的机场官员挺直腰板,我们几乎没有停下就穿过挤在出口处附近的褐色皮肤的人群,坐上由于暑热和油而座位滑腻腻的奔驰牌出租车。骆驼商队在连道路也没有的延绵不断的沙漠中缓慢行走,寻找着绿洲——我还在脑海里这样想像着以前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里看到过的情景,没想到丹吉尔通往市区的道路却铺得很整洁,缓缓起伏的丘陵上长着十分茂盛的、在法国南部也可以看到的橄榄树,根本看不见一头骆驼。勒芙斯说了个旅馆的名字,司机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一句话。从司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腋臭,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的头脑,让我清醒过来。第二次和羊群擦身而过以后,丹吉尔的街景显露出来。街道上是一派难以言状的情景。有的人在漆黑的皮肤上穿着现在就连我乡下的父亲都不穿的那种颜色的套装,有的人明明是白人却穿着民族服装,还用有光泽的布料裹着头的黑头发蓝眼睛褐色皮肤的少年,用黑色透明的披巾遮脸的女人,白色的墙壁,粉红色的屋顶,黄色的招牌,骑着自行车背着红彤彤的剥掉皮的羊欢笑着的半裸老人,陈列在写有阿拉伯语的橱窗里的蒙着灰的本田都市轿车,喷水池边,患有皮肤病的狗在润湿喉咙,自行车和摩托车、机动三轮货车、卡车、出租车在喷水池的四周熙来攘往,自行车上坐着两个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摩托车上横跨着一个怀抱山一样的薄荷叶的、胖得不能再胖的红面孔女人,机动三轮货车上堆着鸡蛋,其中一只鸡蛋掉下来砸碎了,一只灰色的猫正舔着那个鸡蛋,卡车碾了过来,于是分不出蛋黄和猫的肉身,出租车里挤着七八个乘客。登上平缓的坡顶,有一个看得见大海的历史遗址,中世纪的大炮简直就像巨型男根那样并排竖立着,露出黝黑的、色泽滑稽的、圆圆的炮口。沃尔沃①和梅赛德斯—奔驰的豪华型汽车分别从车门口、排气管、散热管懒洋洋地将满是雀斑的美国旅游者、黑烟、蒸气吐出来。卖明信片的小贩、卖土特产的小贩、卖凉鞋的小贩、卖阳伞的小贩、卖泳衣的小贩、卖报的小贩、卖香烟的小贩全都围着“雀斑”,像魔鬼克星那样背着黄铜薄荷茶制造机的薄荷茶商将薄荷茶叶连同香味一起洒在干燥的铺路石板上,嘴巴比鸽子更尖的鸟在天空的另一边成群飞舞,它们的影子将整个街道掠出黑色的水珠花纹。我眺望着这些情景,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就在这时,奔驰牌出租车到达旅馆了。
明萨夫大饭店。发音或许是“明萨”吧,但“MINZA”的后面有个“H”。饭店大门的周围聚集着贼头贼脑地缠住饭店客人不放的商贩。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在像是沾着什么血迹的石板路上踩到了忘记是哪家厂商生产的平底便鞋的后跟,这时,我心中涌出一股怀恋之情。饭店坐落在从有个大炮遗迹的高坡沿平缓的坡道下去不远的地方,坡道底下看得见旧市区的人口。“麦地那,”勒芙斯指着那个入口告诉我。“过一会儿、放好、行李后、去看看吧。”勒芙斯那灰色的眸子里隐隐地映出人口的拱形门,从
①一种瑞典生产的高级汽车。
那隙缝间看得见人流、动物、植物的拥杂。我大概是怀恋那样的情景吧?或是混杂着动物气味和撼动空气的金属声的喧闹?至少这不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景。所谓的似曾相识,是指松弛了的风景渗透在松懈了的精神里。
这种怀恋是什么呢?我坐在幽暗的门厅的阴冷的皮沙发上等勒芙斯时这么想。勒芙斯正在办理人住手续。接待室小巧玲珑,穿着深色套装的登记处服务员露出一副接待有钱人已达二十年以上,对所有有钱人的类型、品位、层次都了如指掌的表情,他们能够自然地感觉到客人所携带的钱财和傲慢的气息,用内心的生物计算机以数据的形式准确地计算出它的分量。勒芙斯对这样的人能发挥最大的威力。勒芙斯的身上散发着前世带来的奢华气息。在里维埃拉分手的迪尔则不同,迪尔最讨厌这样的地方,迪尔的猥琐在银行或迪斯科舞厅、餐厅、机场、过境时还看不出来,在有着历史背景的老式旅馆里就暴露无遗了。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旅馆也许是堕落得最彻底的地方吧。“好像、房间、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到院里、去喝点、啤酒吧。”勒芙斯简直就像把显示自己来历的纸片撕碎后交给为我们保管行李的搬运工似的交了小费,然后带着我走进内院。内院并不那么宽敞,但喷水池周围瓷砖上的阿拉伯风格嵌饰花纹却十分漂亮。我们坐在阳伞底下漆成白色的铁制椅子上。我还是揣摩不出刚才我为什么会油然涌出怀恋的情绪。那么说起来,我的体内已经没有人可以说话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幽灵的缘故,在巴黎邂逅的乔埃尔消失,幽灵最后也变成飞散的光化为乌有了。
丹吉尔这个地方怎么样?勒芙斯问我。我回答说:刚到,还说不出什么来。这时我明白自己真正怀恋的是什么了。那一定是类似于最原始的力量的东西。丹吉尔的城市里具有一种东西,它不是将我和景物相互融合在一起,而是使我的心情变得跃跃欲试,产生一种想剖开自己的内脏暴露在这景物的空气中的冲动。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义无反顾地朝着实现的方向增加着强韧的程度。尽管幽灵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但这些感觉,我是知道的。我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目的在引导着什么人,但我想,对向导而言,最大的敌人恐怕就是感伤。因为如果向导变得多愁善感,旅行就不可能再进行下去。
我和勒芙斯喝着商标上绘有骆驼的啤酒,吃着各种坚果仁,陶醉在缓缓流逝的时间里。
沙漠。
我这么喃语着。我又嘀咕了一句“沙漠”,体内的一根神经突然竖起。正靠在椅子上放松身体的勒芙斯好像乳头受到电击的囚徒那样猛然抖瑟了一下脖颈。什么将要开始?是什么将要开始啊?勒芙斯用一对湿润的眸子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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