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男子原本就没有打算伤害我,所以忙不迭地又是向我道歉又是请医生。我一边让血液“嘀嗒嘀嗒”滴在地毯上,一边将打着官腔的语言波发送过去,说我想通过拉巴特的日本大使馆把我的疼痛用于弥补先进技术、经济援助和真主之间的裂痕。紫色缠头巾的男子莫名地感动起来,不仅不向我索要救援费,还为我支付了拉马穆尼的旅馆费,安排了摩洛哥皇家航空公司的马拉喀什一卡萨布兰卡一马德里一巴塞罗那的机票,我一再推辞,他却连黄铜镀金的大盆子都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伤口在马德里开始疼痛起来。
听说摩洛哥皇家航空公司在西非和北非是最有诚信的航空公司,但我还是不得不在马拉喀什等了一个半小时,在卡萨布兰卡等了有三个半小时。到马德里后如果换国内线路乘坐去巴塞罗那的短程往返运输线末班车,看来还来得及,但伤口随着心脏和脉搏跳动,疼痛得全身不舒服。我去旅行社订饭店,那个紫色缠头巾的男子大概是有着相当地位的人,他已经为我作了各种安排,我的名字作为贵宾输入了西班牙旅行公司的电脑。利兹饭店以优惠价为我准备了小型套房,用梅塞德斯—奔驰牌大型高级轿车来接我。到饭店已经是深夜,在美丽时代①的庄严的门厅里,络腮胡子的医生为我伤口消毒了。因为是刀口上的细菌导致了化脓,所以医生建议要住两三天医院,但我拒绝了。梅塞德斯—奔驰的年轻司机长得英俊而高大。我接受他的邀请去夜总会里玩。那是一幢快要倒塌的石结构建筑。司机还暗中贩卖海洛
①19世纪末西欧的新艺术派时期。
因,是个靠黑道中的女人倒贴过日子的人。在“拉·斯托拉达”这家只有极细型氖灯装饰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夜总会里,他向我介绍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作曲家、服装设计师、女演员、电影导演、摄影师等,他们全都是假冒的,只是沉迷于毒品的人。夜总会里不停地播放多米尼加那节奏快得可怕的梅伦格舞曲①。在贵宾室里,侍者将质次的可卡因和海洛因连同俱乐部苏打水、克柳科香槟一起送来。大家不管男女老少都想与我做爱,却连手都不愿意与我握。人们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话,比如“我个子高大,脑袋和脸都很小巧,但我让大屁股粗大腿的年轻女人穿上二十公分高的高跟鞋,做出接受枪毙的姿势,然后用绳索绑起来吊在夭花板上固定好,我想支她的肛门”。“我想和连续两个星期只吃鞑靼牛排②的阿诺德·施瓦辛格③在藓苔柔密的岩岬顶端做爱,做到黏膜磨破出血”。“让十三岁少女和四十一岁中年女子各吞下两片销魂药,并在两人的屁股眼里插上兰花花瓣,让她们为争夺一只振动按摩器而摔跤”。但是,夜总会里笼罩着一种空气,这空气里沉淀着人们所有的营生,包括因承受不了建筑物所有巨石的沉重和惟有红土、岩石的荒凉大地大致中心点的恶劣空气而吐出的喘息。所有的人都无所事事,人们只是为了证实其他人的无所事事才聚集到这里来的。像马丁尼酒④和咖喱粉那样,海洛因和可卡因也有不同的种类。在过分凝重的空气里,我也终于吸食了被称为“最纯”的、纯度为百分之七十三的海洛因,我吸了就吐,吐了又吸,吸了后再吐。司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回利兹饭店,就在那夜总会兼沙龙里待了整整两天。进去时没注意到,那里是私人邸宅改建的夜总会,主人是位骨瘦如柴、眼睛硕大的老人。我在吸足海洛因的状态下和那位老人谈论黄色人种和文化的关系,老人挺着胸膛说他以前杀过几十万印第安人。我自言自语地、像是说自己今后的命运似的说“拿黄种人作牺牲晶也许并没错”,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巴塞罗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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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的街上刮着令心情颇感舒畅的风。在用刀刺伤我的那个骗子为我预定的利兹饭店的门厅里,有一群像被切断后蠕动着的蜈蚣似的日本游客,但我在感觉上并没有抵触,甚至与腰包上佩着号码、穿着肥大短裤和轻便运动鞋装束的妇人们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嘿!是日本人?皮肤漆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呃,是一个人在摩洛哥旅行?我们也去马拉加,当天回来去丹吉尔啊。”“你吃过西班牙菜里的小鳝鱼吗?我们还没有吃过呢。”“真是糟糕啊。我说过在出发前惟独小鳝鱼是一定要吃的呀。不过,你真的是日本人,”
我一直是一个人,那时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头发被晒得到处褪色泛红了,手脚和脸上的皮肤因为摩洛哥的太阳和不停吸食毒品的缘故而变得干枯,只有眼睑深处的眼睛还闪着迟钝的褐灰色的光。房间和马德里的利兹饭店基本相似。天花板很高,设有本世纪初流行的罗马浴室,还有会令人想起爬虫类的枝形吊灯和门把手,桌子上放有水果、香槟和修剪得很漂亮的新鲜玫瑰。我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但因疲劳过度而无法入眠。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枝形
①海地和多米尼加的一种交际舞。
②用牛排糜拌以洋葱及其他作料而成,供生食。
③美国好莱坞影星。1947年生于奥地利,主演有《终结者》、《真实的谎言》、《蝙蝠侠与罗宾汉》等。
④原产意大利的一种干味苦艾酒,也可用以调制鸡尾酒。
吊灯。它是像把一排恒齿紧贴在半球形上的东西,用链条垂吊着。我感到那是一种金属与玻璃的、形状和平衡被啃咬过的东西。所有相互抗拒排斥的东西、相互扭曲压制的东西,都是由充满着支配的喜悦、陶醉于相互残杀的人类制造出来的,又硬又重,拒绝变质。但是,透过恒齿般的玻璃球射过来的光,我即使直钩钩地注视着,也不会使眼睛感到疲劳。大概是为了使照射出的光变得柔和而带有煽情性,才让材料和形状相互排斥吧。密集成半球形的玻璃球很像拥有坚硬外壳的生物。大约三亿年前从大海里爬上岸来的虫子们,身体底部有着无数触角、成为利用那些触角“沙沙”移动的坦克或装甲车原型的虫子们,我直钩钩地注视着它们时,我想起我来欧洲之前有一时期也一直直钩钩地注视着铬锅里的水的沸腾。每天注视长达几个小时,我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确存在着意志。那以后,在可以环视绵延不绝的猕猴桃园的精神病医院里,我理解了那种意志是要被什么东西中和并融化掉的。我将意志隐藏起来防止被中和掉。我的意志还没有方向,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凝固起来,并发出语言波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当然,这是我随意地称呼为“语言波”的,它没有实际的形状。我也无法证实语言波这样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也许我只是一个疯子。没有人来对我说:不是的,真知子不是疯子!我自己也拒绝着这样的关系。不过现在,我对这些事,我对所有的事,都不在乎了。
“看着枝形吊灯,所有发生过的事全都是很美好的。”我想起这句美国性犯罪学家说过的话。被刀划破的左手肘因为马德里的不卫生而招来了恶果,疼痛随着脉搏的跳动而剧烈得就像被敲打着太阳穴和脚后跟一样。整个身子就像漂浮在肮脏的海岸线上的废弃物气泡,黏糊糊地很沉重,又像在空中飘浮着似的失去了现实感。尤其是后脑部和心脏,就像拔掉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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