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他有回应了。我想再将沙漠原型似的东西采用到我的映像里。我有意识地去这么做,结果却失败得很惨。因为浮现在我眼睛里的只是某些陈腐的过程,比如远方有个无人天文台,一边是猕猴桃园的精神疗养设施随着时间一起崩溃,细小的崩溃经过多次重复,最后一切都变成了沙粒——就是这种平凡的过程。如果将这样的画面传输出去,在柏柏尔族的村子里与沙暴一起长大的伊斯兰男子大概会开怀大笑吧。这决不是过程。接着,我喃语起了“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映像
  不可思议的是,“映像”这个词不能与“印度象”混淆。“映像”不会受到解体。因为它的意义没有消失,所以我有些焦虑,马上着手去探明它的原因。风景和映像有什么不同?这两者应该比NHK和印度象更有距离感。我凝神思索着。由于我的凝神,调查室的玻璃产生了裂缝。我不知道事实上是不是因为我在思索的缘故。也许是什么人在背后的马路上投了一块石头。我凝聚起思绪,没有传输,于是伊斯兰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去看有裂缝的窗玻璃。小个子日本男人对我的凝神害怕得脸色青紫,在我增大思绪的凝聚度时,他惊叫起来。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蹩脚的运动员常说所谓“凝神”就是排除杂念,但这是错误的。我只有杂念,所以是将它们凝合在一起提高密度。有三名警察跑进房间里,所以我趁凝神的间隙威胁
  ①日本广播协会的英语缩写。 小个子男人“如果不放我我就杀了你”,这小个子男人慌忙用日语、接着又用法语说;“如果不放这个女人也许会出大事的。”三名摩洛哥警察见他那副慌张的神情大吃一惊,用快得听不清楚的速度问道:“VIP?VIP?VIP?”小个子男人依然铁青着脸,好像嗓子眼里被挠破似的逼紧喉咙回答:“嗯,嗯,嗯,嗯,嗯,嗯。”宛若喉咙里堵着粘糕的农村大爷。三名警察走出房间离去,小个子男人步履蹒跚地跟了出去。于是,我将在卡萨布兰卡的闹市区里扩散的杂念收集起来,使之产生核聚变,“啪嗒啪嗒”地驱除产生了裂缝的窗玻璃。一块碎玻璃碰到了伊斯兰男子。满是灰尘的玻璃从男子的手指上划过,皮肤被划破。伊斯兰男子让我看那根手指的指腹。指纹清晰可辨的指腹上浅浅地、细细地浮现出因为逆光而只能显示为黑色的血。“我知道了!”我差点儿大声叫喊起来。沙漠不是过程,既没有结果也没有开始。我想,那个蒙特卡洛的幽灵说过的话,惟独在这个时候才会变得真实。幽灵说那地方只存在温度。我把那件事即幽灵告诉我的事传输给伊斯兰男子。他开始露出微笑。那是一种十年或二十年才会笑一次的微笑。而且,他一边舔着手指上的血,一边用傍晚那金属般的诵经声回答我:
  到马拉喀什去……
  
  ※
  
  勒芙斯没有被释放。我如果命令那个处于恐惧状态的小个子日本男人,要他释放勒芙斯,这是轻而易举的。但我希望自己能一个人独处。我当然不会多愁善感,我是希望能独自思考而不受他人的影响。不只是指勒芙斯,如果有某个熟悉的人待在我的身边,我就不可能去进行思考。我决定不坐出租车,而去坐挤满伊斯兰教徒的公共汽车。我一想到要乘坐公共汽车,某种东西便从体内脱离出来。仔细回想起来,我离开日本之后还没有乘坐过大众性的交通工具,平时总在出租车或带司机的交通车里受着保护。勒芙斯大概还从来没有乘坐过公共汽车。我离开警察署步行走向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因为睡眠不足,再加上阳光强烈,我的脚步很虚弱。我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头发,热浪像洗桑拿时一样迎面扑来,风不断地刮着,汗瞬间就干了。从汗腺里渗出来的汗水似乎还没有接触到T恤衫就已经干了,感觉很舒服。我的故乡在高山背后的盆地里,冬天里刮着砭骨的寒风,却很少下雪。然而,学校紧背后的小湖随着树木的枯萎一眨眼工夫就结冰了。有人亲眼看见过湖水结冰时的情景吗?据父亲告诉我,湖面结冰时,像薄膜似的冰从岸边聚向湖的中心,但我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也许是因为湖泊小的原因吧,结冰时一夜之间就会被冰层覆盖。粒子细微的风从铝制窗框那微乎其微的隙缝里钻进来,在这样的夜里,湖面就会失去轻漾的微波。我在孩提时从没见到过大海,而且觉得那湖泊很大,所以想不到它竟然会结冰,觉得非常神秘。我只看到过结在水洼里的冰到下午就融化了,感觉很神秘,是什么样的力量能使湖水结冰呢?关于这一点,我记得父亲告诉过我好几次。当时我还不能理解它的意思。语言这个东西真是奇特得很,兴许是父亲的词汇极其贫乏的缘故吧,父亲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丝毫回想不起来,然而大概的意思却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父亲对我说,就连大海都会结冰。任何东西都会结冰。不仅仅是液体,就连气体都会结冰。这和世上没有不会燃烧的东西一样,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结冰的东西。
  ①贵宾,非常重要的人物。 燃烧和结冰,这都是由温度来决定的,温度这个东西,不用说就是能量。形态的变化就是靠着能量的相互干涉才产生的,因此人常常不得不进行想像,比如有时巨大的火焰一瞬间会被冻住,有时甚至比大楼高大几万倍的冰山一眨眼工夫会燃烧起来,这样的印象不能没有……于是,雪有时会落在结冰的小湖上。雪落下来时就好像悄悄地贴在靠着某种力量变形的、受虐狂的湖面上。记得是读中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雪是很少见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雪好像是爱抚、安慰着结冰的湖泊。湖如果有神经的话,一定会兴奋得颤抖吧。自己被强烈的阳光晒得全身冒汗,一瞬间又被风吹干。我觉得那汗水就像落在湖面上的雪一样。我一边觉得消失的汗水非常温馨,一边在想那个伊斯兰警察。我与他之间最后形成了什么样的交流呢?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语言波没有传输过去的感觉,但某种东西传输过去了。我的确将温度传过去了。在只有温度存在的地方,如果一切都从属于温度,温度将作为惟一的物质君临的世界……终点站在城市的偏僻处,售票处边上有一家门庭若市的咖啡屋,我决定在那里休息。我记得听什么人提起过,说在干燥而酷暑的地方,汗水一瞬间就会消失,在不知不觉中疲劳往往就会突然陷入脱水状态。是勒芙斯吗?事到如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去马拉喀什的车票上跳跃着阿拉伯文字,让人看着觉得很悦目。我是第一次发现阿拉伯文字有些像音符。我拿着车票走进咖啡屋,要了一杯薄荷茶。喝着甜甜的薄荷茶,我突然觉得肚子饿极了。即使有菜单我也看不明白,所以我说了句“煲”,于是便端来了旅馆里没有的那种朴素的餐具。我掀起盖子,里面放着撕得很细的干肉和两只蒸得半熟的鸡蛋,肉好像被干燥过一次,上面撒着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溢出唾液。如果在东京吃这样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什么地方吃出病来,而这里是还没有感觉到就已经流了大量汗水的北非。我要面包,服务员便送来了涂满蜂蜜的像英国松饼似的饼。强烈的甜味和咸味使我的舌头都发麻了,胸膛里一阵心悸。日本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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