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人如果吃这样的东西,也许只消几天就会毙命。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从现在起我就要去旅行,去必须靠这样的食物生活的腹地去。我的身上大概也会散发出体臭p巴?听说公共汽车十一点钟出发。吃完极咸的肉和极甜的面包,再添了杯薄荷茶以后,我又思考起与那个伊斯兰警察之间交流信息的事。-信息是怎么传递的?我将影像当作起点制作了信息,当然它不会作为影像进行传输,要靠影像来捕捉信息是不可能的,却有可能只映出温度,而且除了影像之外,就连“映现”都不可能做到,惟独存在着温度的那个场所,是无法用影像来表现出来的。所以影像不是表现而是停留在记录上。我以记录为基础想像着那个记录回到“无”,不是回到“无”的过程,而是在朝着“无”进行的概念中,我发现了沙漠原型之类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的印象,与其他所有的东西明显不同。比如风会将石头变成沙,风会使湖水结冰,太阳会融化冰或黄油,草莓油酥饼会被大群蚂蚁嚼碎,河流会磨刷河岸,躲在山洞里的日本兵会被火焰喷射器烧掉,人体会变成灰飞散而去,菠萝和鱼腐烂后会破碎,寄生虫会吃掉内脏,与这些现象本质上不同的“消费”这个词浮现在我的头脑里,我打了个带肉味的饱嗝。
  消费。
  这恐怕是正确的答案。只能靠消费,才能产生惟有温度存在的地方。但是,是什么人来消费?邻桌上一个把脸隐藏在黑色面纱背后的女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车票和停靠在我眼前的公共汽车。十一点还差十五分,但公共汽车也许已经要出发了。我已经将“先生”买给我的沉重的大皮箱扔掉了,换成轻巧的塑料箱,但就连这个箱子我都决定放弃。行李就是用来丢弃的。公共汽车不是那种在电影或电视里经常看到的挤满难民、车身上到处都是锈迹和破洞的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汽车,是虽然还没有空调却装着黑糊糊的玻璃窗以遮蔽阳光的、清洁的奶油色沃尔沃汽车。车上挤满乘客,我的邻座是个提着装有小白鸽的鸟笼的少年。“你好。”我们用法语打了声招呼。“是什么人来消费?”我望着身后扬起的沙尘,再次这么喃语道,这时头脑里响起了诵经声,某种轮廓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冒出了鸡皮疙瘩。“真主,真主。”我不停地这么喃语着,开始了走向沙漠的旅行。
  我在脑海里想像这是一次残酷的旅行,但公共汽车是现代性的。原来我还在头脑里想像着到了某个地方时,也许沙尘暴会从窗玻璃那微乎其微的隙缝间刮进来,或受到大群苍蝇或其他小虫的袭击,或汽车内因没有一滴水而到处出现争夺水筒刀刃相向打架斗殴的场面,或不少人患上传染病口吐苦水死去,或遇上一群没有手或没有脚或没有耳朵或没有眼睛的人,但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有那样的事。乘客们都彬彬有礼,我边上带着白鸽的少年与我的手臂稍稍碰了一下,就会用法语轻声说“对不起”,并满脸通红,显得十分腼腆。公共汽车不会吐出黑烟,也不会将沙尘卷扬起来,因为道路是完全经过铺设的。我有好几次想问少年如何处理这四羽白鸽,但估计语言不通,只好作罢。少年有十二三岁,穿着奶白色棉布民族服装,和这个国家其他的孩子一样有一双硕大的眼睛和一对长长的眼睫毛。我还从来没有和孩子讲过话。当然,我说的“讲话”是指语言波。窗外的景色与从丹吉尔来卡萨布兰卡时没有太大的不同,低矮的树木就像冰箱里干涸的花椰菜一样。带着白鸽的少年用手指了指我的头说了句什么,我正纳闷他在对我说什么,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景色变得雪白,我眼看要昏厥过去。在白色的景色里,少年伸过那纤细得可怕的手指来触摸我的太阳穴。眼前恢复了色彩。是少年给我涂了某种香油似的东西。少年在为我涂香油之前指着我的头告诉我时,我抚摸了一下头发,头发表面已经热得快烧焦了。太阳透过窗玻璃直晒到我的头发上。上车还不到一个小时,道路就几乎是直线型了,所以太阳晒进车厢内的角度不可能改变。是光线变得强烈了。香油里好像混合着挥发性极高的物质,我叹了口气朝少年露出微笑,于是除了太阳穴,少年又轻轻地涂抹着我的脖颈。少年用手势示意我把窗关上。“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我不由用日语说道,但真的将车窗关上以后,我才知道少年是对的。和我坐在同一侧的乘客全都关着窗,在太阳下暴晒的风比体温还高。于是我又学着其他乘客的样将大手帕盖在头顶上,少年见状,便从放在自己脚边的篮子里取出蓝色的布让我盖上。“谢谢。”我用勒芙斯的发音道谢,大概这情景显得很温馨吧,周围的乘客都望着我和少年会意地笑了。“比体温还热。”我嘀咕着。一个风比体温、比自己的气息还要热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大概是由一种燃尽一切似的截然不同的秩序支配的。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太阳光却越来越强烈。牛群、橄榄园、随处可见的山岩,都在烈炎下冒着游丝,成为一幅图画。宁可说,素描画或印象派画技之类的东西,在进入沙漠时的烈炎下完全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靠画技是无法描绘出“热”来的。我察觉到少年在直钩钩地注视着我。目光一交织,他便害羞地低下头。一位隔着通道坐在邻座上、抱着一大堆薄荷叶、脸部几乎被遮住的老人说了句什么,少年更是臊得面红耳赤。大概是嘲笑他“色迷迷”吧。我将“浪漫”这个概念传输给抱着鸽子的少年。这个词像粗制滥造的电视剧那样被翻译后,传递到少年的太阳穴上。少年的眼睛发出光来,他望着我歪起了脑袋。
  夜晚
  远处的灯光
  湖泊或者大海
  郁闷的音乐
  朝思暮想,为之死也心甘的人
  耳边响起的喃语
  乘坐着座位还散发出崭新气息的汽车远游兜风
  我试着将这些话集成一束作为概念发送给少年,但看来这位在阳光可以融化一切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少年是无法理解的。少年虽然是一副没有理解的模样,却表示出了兴趣。在汽车始发站时听说到马拉喀什大约需要五小时三十分钟,时间还绰绰有余。车窗外的景色依然没有改变,阳光也没有减弱的迹象。我头顶上盖着少年给我的布,没有书,也没有随身听,也不想再去回忆往事。当然,我也没有能想像出马拉喀什或再远些的沙漠之类用于消磨时间的信息。在这样的时候,能帮我消磨时间的大概就是与坐在边上的当地人对话吧。
  “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平时也是这么热吗?”
  是啊,今天特别热。从沙漠里刮来的风,我们称为“西罗科风”,今天刮的就是西罗科风,所以这风一停止,热量也会稍稍减弱的。
  “‘西罗科’,大众汽车公司里有一种车型就叫这个名字啊。记得不就是乔治亚罗设计的吗?”
  乔治亚罗是什么人?
  “是个从口红到探月飞船,什么都可以设计出来的意大利人。”
  难怪,真有那样的人吗?大众汽车我也知道。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汽车啊,记得是瑞士制造的吧?
  “不是,是德国制造的。不过现在从巴西开始,世界各地都有它们的工厂。到马拉喀什还很远吗?”
  不远,已经过了有一半了。如果能陶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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