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便瞌睡起来,就好像在描绘睡眠的边缘,就是一部分神经在“睡眠”这个状态里或进或出的感觉,于是身体的紧张得到了缓解。那样的时候,即使说是“所有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很响的也只是大颗沙粒打到贴在小屋屋顶和周围的镀锌薄铁皮上的声音,它们都变成大型村落里的愤怒声和咒骂声。我在黑暗中胆怯地偷偷睁开眼睛,沙子已经以恐龙的尾巴或超大型老鼠的尾巴或大型袋鼠的尾巴的形状在地板上堆积起来。细微的沙子虽然不是尘土,却会堆积起来,断面像金字塔似的呈三角形。就是说,其形状是紧紧贴在地板上的。它看起来极其稳定,但因为是沙,所以一旦刮起风来,就会像变形虫一样塌下来。这就是沙。现在在眼前沉甸甸地堆积着,外表看上去非常稳定,却会软绵绵地改变自己的形状。“这才是真正的沙。”无论我怎么对自己嘀咕,都无法消除我内心里的恶寒。不用说,恐怖是一种想像,因此所谓的智慧,就是了解恐怖和印象、信息之间的关系。我出生才二十五年,却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以前我最害怕的,是从那家精神病医院的内院里眺望到的猕猴桃园,和导致我住院的陌生人的笑声。在医院里我结识了一个年龄比我小很多、头发染成红色的少女。她对我说:在所有的视野中都可以找到胆怯的猴脸,感觉就像看猜谜画一样。在树干的根部,在夏天那令人目眩的云层里,在温热的牛奶表面,在壁纸的花纹中,在天花板上摇曳着的灯泡影子的边缘,都隐藏着因为恐怖或害羞而扭曲着的日本猴的脸。她对我说,即使知道那是自己胆怯和害羞的投影,但心情还是因为厌恶得无法自制而变得萎缩了。医院里对我说,重要的是要习惯自己。医生偏执地反复叮嘱我说,即使内心里充满着羞愧、害怕、颤瑟,也要接受自己。医生没有错,放弃和接受是不一样的。就是说,要接受就会有条件,要非常熟悉自己复发的规律。因此老年人善于接受,如果到了老年还接受不了,那就没有康复的指望了。我发现冷不丁来到国外,经历过各种意外,能够说恐怖是自己的投影,这就是心情平和的象征。在一个不得不以危险为前提生活着的国家里,恐怖和想像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无法理解的事物,陌生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恐怖的前兆。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也许是带着杀机来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物,也许正是那些想要抹去自己的人蹑手蹑脚的响动。沙尘暴的恐怖,是由在地板上堆积成奇怪图形的细沙和在风中飞舞着敲打外面镀锌薄铁板的小石来表现的。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在地板上堆积起奇怪图形的沙子那样让人心情郁闷的事物了。勒芙斯曾对我说:令人感到不悦的东西,是会给自己带来威胁的征兆或不测的肇端。勒芙斯说。这些话是她在中美洲印第安人的读物上读到过,但对勒芙斯来说,她的恐怖是突起的圆形小疙瘩。因此她决不会穿小水珠花纹的衣服,一看见别人的皮肤、树叶的背面、动物的皮肤上有很多圆形疙瘩,她就会厌恶得冒起鸡皮疙瘩。表面有疙瘩时,内部也会有,皮肤上有疙瘩,内脏也会有。再没有像长着圆形红疱的内脏那样让人恶心的东西了。这就是勒芙斯的恐怖。我因为沙尘暴而得到了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标志,那就是像巨型老鼠的尾巴那样堆积在地板上的细沙。它像一根长得没有尽头的鞭子的末端,又和蚯蚓极为相似。我在长达四天的时间里不得不望着那个堆积在地板上的蚯蚓状的沙子,我观察着它,知道这就是导致我恶寒和恐怖的元凶。我微微睁开眼睛,尘土粘在我眼睛的黏膜上,我怯怯地看着沙子从门底下的隙缝间钻进来,在地板上形成蚯蚓的形状,我甚至怀疑那会不会和血液有关。在小巷拉客时,一个男人曾经说过。那个男人穿着迷彩战斗服,但为什么一买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就会变得饶舌呢?“大姐,我经常去马来西亚这些地方玩射击游戏啊。”可是一买女人,男人为什么总要喊什么“大姐”啦、“姐姐”啦、“阿姐”呢?“你知道热带丛林有好与坏的不同吗?好的热带丛林,并不特别是指热带丛林里存在着一个公正之神,而是指没有被开发过的、没有被使用过的那种。我们拿的不是真枪,不能进行真正的游击战,所以在马来西亚,如果发现在射击游戏中带真的M16等,那就是死刑,因此那种事不能动真格的。但即使在热带丛林里也要寻找真家伙啊,比如蚂蟥,在没有被开发的热带丛林里,有很多旱蚂蟥,蚂蟥就是我们的基准呀!旱蚂蟥只生存在堆积着好几层落叶、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晒不到阳光的地方。所以有旱蚂蟥的热带丛林就是好丛林啊。”战斗服男子一边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揉我那里,一边说着这些话。我在注视着蚯蚓状沙子的四天时间里,毫无遗漏地回忆起那些话来。还有男人向我讲起打高尔夫球、垂钓、电子游戏、性虐待、疾病的故事,给我看别墅或游艇的照片。“旱蚂.蟥这个东西啊,最初是晃晃悠悠的,比火柴棒还要细很多啊!在枯叶上像潜望镜似的打量着四周,身体朝着散发出血味的方向,我们一走过去,它就一跃而起跳到皮肤上来。真的是飞过来的,我看到过它们飞的。只要用烟头烧上去就行了,开始时不知道这个,想把它硬拉下来,结果连皮都扯掉了。所以只好等着它吸完血,吸到已经再也吸不进血的时候,旱蚂蟥的身体就从火柴棒胀到鼻涕虫那样,它会‘啪嗒’一下离开。所以啊,大姐,身体的形状在吸血前和吸血后是完全不一样的呀!这是欺诈。就连蚊子都没有那样的变化吧。旱蚂蟥吸过血后,就是靠着那血才形成了身体。”那恐怕是血液停止流动才产生的形状,回想起来,就连蚯蚓,就连搔痕,血都不会很好地循环。老鼠的尾巴是生物体的一部分,只要这么一想,就感觉那是一种最恶心的形状,而且我觉得原因恐怕就是几乎没有血液循环。那种一头很细的令人恐怖的尾巴即使被踩着或被咬断切碎也几乎不会感觉到疼痛,也有可能它的存在就是为了供人这样摧残。我在小时候也经常看到过,那种尾巴简直就像安装了关节似的一甩就断,连血都几乎不出。汽车往前行驶,前面车道减少的道路总是会堵塞的,无能阴茎也总是前端变细,而且决不可能有硬度。并不是必须前端的形状变细,后端的血液循环才会变差,而是恰恰相反,老鼠和它的亲族们首先自己停止血液循环,将自己的器官弄到形状有悖于进化。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血液的流动都不能停止。停止了血液流动的东西,会让人产生愚昧的恐怖。我发现了自己作为向导的生活方式之后,曾打算要训练自己陶醉在受虐狂的状态里,但在那无名村子镀锌薄铁板小屋里的地板上摇动着的、呈蚯蚓状的细沙,却让我无法忍受。因此,我几乎还没有看到沙漠就返回了马拉喀什。在要求我支付旅游费之外的救援费用时,我极尽所能动员了日语、英语、法语,加上动作、手势、语言波,甚至眼泪,向包着紫色缠头巾的旅行社老板大发牢骚,大概其中还含有作为旅行词汇所不允许的词语吧,于是明明是游牧民却开着公司的不讲道理的男子本能地拔出腰刀。他大概是想吓唬我,但手臂却因为愤怒而颤抖了,导致失手在我的手肘上划出一条很深的伤痕。在一边的职员们连忙制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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