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斯问了什么,勒芙斯微笑着回答时还带着优雅的动作。羊肉味的男人用我也能听得懂得法语说了句“祝你旅途愉快”。我不是对这个男人本身、而是对他身上散发的体味产生了久违了的情欲。虽然在蓝色海岸约翰斯顿的别墅里过量吸食可卡因时和在赌场里与幽灵见面时,我也情欲顿起,兴奋得甚至想撕碎自己的身体,但现在我感觉到的情欲与那时有本质的不同。我是对渗透在他制服上、长筒靴里和身体上的残虐的遗痕产生了情欲。我想去残留着本质性残虐的地方看看。那里当然还可能保留着成形的阶级吧,还会有很多被当作物品对待的人吧。这与纳粹德国、斯大林的俄国不同,那里的人们被当作物品处理会觉得很快乐。这不是老太婆过横道线时被什么人牵着手时感觉到的快乐,也不是狗、猪、马的快乐,而是这样一种快乐:被当作物品的人没有必要关闭或打开与他人的关系。阿布德尔得到许可证后沿着通往卡萨布兰卡的国道行驶时,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勒芙斯。勒芙斯对我说:“摩洛哥的城市是旅游胜地,所以还潜伏着各种残忍的影子,层出不穷。在沙漠的更深处,其他国家,比如眼看要发生内乱的国家、已经在发生内乱的国家、饥饿的国家、贫富两极极端分化的国家,那样的地方难道你不认为是很色情的?你那种想法很危险,不像是你真知子。”勒芙斯接着又补充说:“我认为你真知子是一个深谙性幻想与性现实之间的差别的人,不料你却不了解非洲的现实,其实我有个朋友在尼日利亚和马里,有人要抢他的美元现钞,他想抵抗,结果被捕了。至今去向不明。有个熟人去乌干达被捕了,因为家里有很多钱,所以家人筹了一笔巨款把他赎出来,但两只脚已被砍掉。”然而,我觉得不了解的还是勒芙斯。我不想被砍掉脚。在为了十美元必须砍掉脚的世界里,有某种东西应该是清楚的。也许是让人清楚的一方有错,那么其他的什么地方有不暧昧的东西吗?这一点我不知道。如果去那样的地方,大概就不会产生想撕碎身体一般的、暧昧的情欲吧?向导不是也必须憎恨暧昧的情欲吗?
从车窗里眺望到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始终是羊群、村落、红土的盆地、橄榄园。勒芙斯感到无聊,想听听“先生”的鬼魂留下的诗。我将记忆诗的部位解冻,告诉了她。
没有正义。这个认识是我战斗的开始
令我感到神奇的是,要习惯它
竟比第一次跳进游泳池还要容易
路上
涌动着罪恶的种子
竟比电线杆还要多
我将它们一颗颗捡起
从种子身上散发出各种各样的香水味道。
“他是、私生儿吧。”勒芙斯插嘴道。我拒绝作出解释,因为思绪会被打断的。“先生’’埋在我体内的语言很脆弱,他的语言经过郑重选择,已经定型,所以到我发掘出来时眼看就要碎了。我还是第一次处理如此脆弱的语言。
过来
没什么值得可怕的
真的
不要害怕我
蝴蝶和小鸟们呀
你们知道苦味的真实
因为你们是这世上极少数被选中的东西。
“棒极了!”勒芙斯笑开了怀。她说,如此陈腐的诗,无论去哪里都不可能找到,如果感到无聊,就把那个鬼魂喊来,也请其他陈腐的鬼魂朋友们一起来吟诗啊。但是,我却觉得这比去那些动不动就砍断脚的国家更危险。
※
丹吉尔的明萨大饭店还保留着旧世界的游客们的面影,但卡萨布兰卡的希尔顿却是任何旅游胜地都有的、没有阶级气息的华丽宾馆。在游泳池边待了两天,身体的充分的保养,吸食可卡因的量也很谨慎,因此我们变成了二十多岁的健康姑娘,勒芙斯办理了住宿手续后,提出想做做体育运动。
卡萨布兰卡希尔顿饭店里设有温水游泳池和软式墙网球,一名教练兼巡视员的小个子男人是北非人,穿着锐步牌室内运动鞋和银色底子黑色水珠花纹的有氧健身运动衣。我在游泳池里游了两三个来回以后,去看小个子男人和勒芙斯的软式墙网球比赛。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叫作软式墙网球的体育运动。第一次是在西新宿高层大楼的体育俱乐部,当时是和正交往着的服装设计师一起去的。我以前不喜欢运动或体育,从娘胎里就不喜欢。当然我不可能有娘胎里的记忆,只是我至今都不喜欢摇摆身体,所以我认定一定是从在羊水里的时候起就不喜欢了。服装设计师是个面容扁平的英俊男子,眼睛高度近视。据说,他在遇到隐形眼镜这个东西之前从来没看到过自己不戴眼镜的相貌,对自己的肉体除了生殖器之外全无兴趣,但有了隐形眼镜以后,他改变了想法,开始锻炼身体。在那个体育俱乐部里当然是没有阶级的,所以他穿着白得简直像某种病人穿的“囚衣”似的运动衣,在类似于鼷鼠运动台的机器上和工薪族或女白领做着田间拔草一样的运动。服装设计师这样对我说:“这项体育运动吧,听说是在美国兴起的,最早用于监狱里的囚犯,不过我宁可认为是作为豪华客船上的娱乐而兴起的。”我在球场后上方的阁楼休息室里眺望着服装设计师打软式墙网球,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回想起来时间还不到一年,为什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是因为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小时候读过的书里说,如果我们的细胞每天都在更新,那么人类就是在不断地变成另外一具肉体。我还听说毒品中毒后再恢复过来,细胞就得全部更新。我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恐怕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这么想着,一边看着勒芙斯滚落在球场上的汗珠和小个子男人身上教练运动衣那水珠花纹奇妙地跳跃着重叠在一起,这时,我涌出了一股渴望得到进化的欲望,那种欲望异常强烈,令我全身的细胞都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我如果是个婴儿,也许就会大声哭喊出来。我所有的皮肤都在微微颤动,简直像用刀把它割裂开来似的,我怎么也无法制止这颤动。这和在蒙特卡洛与幽灵会见、可卡因吸食过量时相似,但我没有为止住颤抖而试图往身体里引入什么。我对勒芙斯什么都没有说,便走出健身房,穿过冒出热气的游泳池边,时已黄昏,我在卡萨布兰卡希尔顿饭店内院角落那贴着花砖的石椅子上躺下。太阳西沉,风也很冷,石椅子上更阴冷,但还是不能冷却我皮肤的热量。某个鱼群感觉到物种保存的危机而从沼泽地或大海向湿地(如泥炭地)移动时,大概需要向导吧?我想起那个蒙特卡洛的幽灵也想对我说,向导只是在那样的状况里才有意义。我连学习都不会,各种各样的角色为什么会落到我的身上呢?在来巴黎之前,我惟一凭意志做过的一件事,就是持续注视着铬锅里的水从沸腾到蒸发掉的全过程。我会持续注视长达几百个小时。只有这件事是我出生后第一次决定要自己做的。我不相信光靠这一点,那个全息摄影男根的伟大的幽灵就会选择我。何况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无论哪个幽灵,还是在我身上发生的各种特殊能力,我都不是完全相信。幽灵也许是一种幻觉,但我没有办法对此进行证实。然而,假设那个幻觉是一种美丽的幻觉,身体好像也不是单薄寒冷的,而是浓密的,比以前遇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浓密,我自己也在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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