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即使我穿这衣服,大概也会遭人嗤笑“你有少女情结”吧。这礼服是白色的,透出了内衣裤,文胸和内裤都嵌着黑色的花边。她的头发是银、白、黑色相间,还夹着奶油色的、想不到是头发的、线头似的东西,而且凉鞋是高跟的,饰有银色的扣子。神秘的老太太说“过一会儿在浴室里见面吧”,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不是走、而是像滑一样似的从我身边远去了。
  老太太说的是浴室。我看了旅馆介绍,知道地下有个土耳其浴室。我决定预约后马上就去看看。大厅里有一群身穿无尾礼服、黑礼服、长礼服和笔挺的军服的客人,举着鸡尾酒杯用法语谈笑风生。走下昏暗的楼梯,有一道简朴的白色胶合板门,一走进门,有两名穿着白色服装的白种女人,记下房间号码签完名以后,她们告诉我更衣室的位置。我正要进去,她们对我说不能进去,因为里面还有人。片刻,两名个子矮小却脖颈粗壮、胸板厚实、全身覆盖着热气腾腾的硬体毛的男子腰上只围着一条浴巾走了出来。
  三分钟后,我也是一副同样的模样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我问白衣女人“女的在哪一边”,她们一脸茫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用手指了指沉重的厚木门对我说:“打开那扇门进去。”我走到里面,是一间微暗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形状模拟四条深海鱼的喷水池,地板、天花板、墙壁都是湿漉漉的镶嵌着花纹的大理石。只是,里面一点儿也不热。我伫立了片刻,房间突然裂开,一个浑身是汗的全裸女人呼吸急促地进来,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房间里有些昏暗,看不清楚,里面好像有一道小门。女人只在头发上包一条毛巾,身上一丝不挂。她腋毛也没有剃掉,下面的毛很稀疏,所以从打开的股间可以清晰地看到粉红色的皱褶因为汗水而滑腻腻地闪着光。女人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大理石上。尽管我知道现在不是色情的时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怀恋起勒芙斯的同性爱技巧来。我想舔现在静静地躺在湿淋淋的大理石上的女人那个地方。我悄悄地走进小门,闷热的蒸气立即笼罩住我的身体,我一瞬间觉得呼吸很憋闷。大概是越喷越厉害的蒸气的缘故,那个蒸气浴室在眼睛习惯之前好一会儿看不清任何东西。在墙壁边的长椅上,赤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各自或抱头而蹲、或趴着、或盘腿而坐,如影子般重叠着。我寻找着可以坐下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只精瘦的手向我招手。与其他的男男女女相比,那不是人的肢体,而像是冬天的枯枝或夏天晒干的鱼。是内院里的那个老太太。老太太大敞双腿,身上没有出太多的汗,坐在房间角落正好呈“L”型的拐角。我也摘去了浴巾。其他人的浴巾都湿漉漉地或铺在长椅上或扔在地上。我正想着回更衣室里大概什么都不能穿吧,老太太望着我那里的毛,用颤抖的声音尖尖地喃语:“黑的、漂亮。”
  我终于明白摩洛哥的土耳其浴室里整个洗浴过程是二十分钟。主要的当然是蒸气浴,在这之前要经过一个休息室,就是刚才我伫立着寻思这里是干什么用的地方,蒸气浴室的边上和一端设有按摩室。说是按摩室,其实只是大理石的地板和喷水头,不像日本的桑拿那样排着几张铺有白色床单的床。两间按摩室里分别有一名成年男性按摩师和一名少年助手。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几乎全裸,长着以前在有些另类的意大利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漂亮的脸蛋和身材。他们虽然围着一块腰布,但因为是少年,所以从边上可以窥见那长得异样的东西。老太太在蒸气浴室里几乎没有出汗,因此看上去像条虫子,她的脸不用说了,她的四肢和腹部的皱褶都像是虫子的结节。令我诧异的是,老太太与我讲话不使用语言。
  “你也是女演员?”这无疑是语言波,遗憾的是功力很弱,而且最让人感兴趣的是老太太自己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是在用语言波进行交谈。她以为是用英语在和我对话。
  “你有灵气啊,是女演员吗?”
  不,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会有灵气?听你讲话的声音,看你的喉咙就知道你不是歌手,从你的腰部和膝盖也看得出你不是芭蕾舞演员啊。”
  不会是因为一直在旅行吧?
  “你,一直在旅行?”
  是的。
  “在哪里旅行?”
  各种各样的地方。
  “非洲、南美、阿拉斯加,那样的地方,你也去过?”
  不是那样的旅行。
  “我听不懂你的话啊。”
  说“听不懂你的话”时,老太太的语言波眼看就要消失了。看来她是无意识中发射的,所以一旦失去兴趣,传输就会停止。这应该要让她知道。
  我自从出生后就一直都在旅行。和吉卜赛人啦犹太人啦一样。
  “可是,你是东方人吧?东方也有吉卜赛人?”
  应该让她明白,我说的不是“旅行”这个词,而是“旅行”的概念——
  我没有故乡。我把这个概念朝着老太太的太阳穴发射。于是,老太太那张几乎没有水分的脸渐渐湿润起来了。
  我的、故乡……她开始说起自己出生的欧洲中部小国的苦难历史,如果要兴致勃勃地说起来,看来可以说十几个小时。她说到大约两分半钟,我差点儿流出了眼泪。老太太是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装订商的第六个女儿出生,这个少数民族倍受俄国、德国、法国的欺凌。老太太的历史即主要舞台是在维也纳和纽约、希腊、西班牙。对话结束时,我已经汗水淋漓。我邀请老太太去接受按摩。我们继续交谈着,一边让美少年在身上涂上油,一边快乐地感受着他那粗长的东西摩挲在臀部和背部。
  “女演员这个职业,你怎么认为?”
  我觉得是非常辛苦的。
  “女演员和妓女,哪一个历史更悠久?”
  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吧。
  “当然。只是历史的悠久差不多吧。我是过了三十岁才进入影片领域的。你知道影片吗?你看的电影就是影片啊!”
  美妙的电影,像梦一样吧。
  “那是不一样的呀!”
  不一样?
  “梦和影片的确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又是完全不同的。影片,怎么说好呢,是二种存在啊。”
  存在?
  “是一种存在。我第一次出演的影片,是斯坦伯格的作品,是在他还没有遇见黛德丽
  ①一译“斯登堡”。美国电影导演(1894—1969)。主要作品有《罪与罚》、《西班牙狂想曲》、《美国的悲剧》、《维纳斯女神》、《红色女皇》、《上海快车》、《蓝天使》、《摩洛哥》等。
  ②美国女影星(1901—1992)。主演有《上海快车》、《蓝天使》、《维纳斯女神》、《摩洛哥》、《红色女皇》等影片。 前的事。我不是主演,但我扮演重要的角色,有个场面是我在一个很长很长的石阶上慢慢地走着,而且那个镜头移动的时间很长,至今我还保存着那部影片,那部电影里的我就是我,又不是我,我反复播放了几遍,是我,又不是我。我把胶片一张张放映,这时是我,我把它连续放映,又变得不是我了。那么说她是别人吗?又不是别人呀!只是,那是绝对不能触摸的,现实,神秘,美妙,一分析,那只是光和影,只要保管好,就能永远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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